穿梭時空三千年

 
    蘇逸平

 

第零章  脫逃者

「脫逃者在山崖的最頂端頹然跪倒,一陣沈鬱的無力之感湧上心頭。他已經奔逃了許多個世代,賭下自己的生命,期盼找到一塊自己夢想的淨土。然而,卻在最後到達這片絕望的死亡大地。」

        脫逃者最後終於逃到了這一片世界末日的大地。
        空間中沒有空氣流動之感,只呈現死氣深重的沈寂。脫逃者在平野中狂奔,舉目望去,看不到任何活物,也沒有任何移動物體。色彩鮮艷奪目的地平線在脫逃者快速奔跑的視界中隨他的律動向前挪移,身邊的景緻快速倒退。遠方的天邊,幾條鮮藍色的質子風暴像垂柳般無聲地掛下,動作和緩地如巨蟲般扭動,那形狀和古籍中所載的龍捲風極為類似。
        然而脫逃者知道,和眼前遠方的質子風暴相較之下,古代大氣中的龍捲風只能算是巨龍噴焰下的嬰孩呼吸。
 脫逃者最後登上一座沈靜的山丘。汗水使他的眼睛迷濛,重度的奔跑幾乎撕裂心臟。他持續地奔跑,在山丘巨崖的末端停下腳步。
        脫逃者的身影在這片死寂大地上顯得益發渺小,然而卻是空間中唯一有生命的個體。放眼望去,天空湛藍,只在近地平線處泛成紫色或橘紅。大地是深褐色的肥沃壤土色澤,舒適地橫亙其中的湖泊晶瑩剔透,那一霎那間,脫逃者乾渴的喉嚨彷彿已可感受到湖水的甘甜之美。
        然而脫逃者知道這一幅近似樂土的大地只是個虛幻的假像。無論在空間或時間的角度來說,這已是世界的末端。這一片大地是真正的死神之鄉。眼界可及的深褐色土壤看似肥沃充滿生機,然而經過三十年超人戰爭的摧殘,壤土已經全數充滿致命的幅射,赤足踩上的話,心臟立刻可以停止跳動。
        那些看似晶瑩的湖泊更是絕佳的死亡陷阱。狂人莫里多一役之後,這種和正常水類外型相似的量子水像是瘟疫般充滿世界,雖然一樣無色無味,一樣有三態特性,卻可將讓所有接近的生物在一霎那間送命。遠方天邊艷藍色的質子風暴這時彷彿接近了些,緩緩向脫逃者所在之處逼近。
        脫逃者在山崖的最頂端頹然跪倒,一陣沈鬱的無力之感湧上心頭。他已經奔逃了許多個世代,賭下自己的生命,期盼找到一塊自己夢想的淨土。然而,卻在最後到達這片絕望的死亡大地。
        脫逃者的身後這時起了一陣微風。在這無風的世界這當然是件絕不可能發生的現象。脫逃者也感受到了這陣微風,可是身子一點也沒有動,彷彿對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已經瞭然於胸。
 微風在山頂開始旋轉,形成小小的和氣渦流。在氣流中,幾個人影逐漸出現,由糢糊到清晰。脫逃者依然保持跪倒的姿勢,沒有任何動靜。
 「你好,」說話的是出現的四個人中為首的細瘦男人,其它三人的個子都相當粗壯,一言不發地站在細瘦男人的身後。「借一步說話,好嗎?」
        脫逃者緩緩轉身,打量著開口說話的細瘦男人。他們已在時空中交手多次,每次都讓脫逃者在最後關頭逃了開去。然而因為每次交手期間總是匆忙激烈,脫逃者從來沒有機會好好打量眼前這個對手。細瘦男人看似斯文軟弱,和後面那三名古代巨人戰士般的大個子比起來彷彿微不足道。然而,脫逃者也知道,有更多輕敵的前人頸血也就因此濺在細瘦男人蒼白纖巧的手上。脫逃者以放肆的眼神打量細瘦男人的全身上下。閃閃發亮的七分緊身褲,白長襪,尖頭亮皮鞋,上衣如蟬翼,鑲
        上金邊,兩排純金圓鈕扣。脫逃者體內的歷史核酸作用漸漸擴散作用。細瘦男人有點不安地移動一下身體。
 「古歐洲,西班牙古國鬥牛人勝戰彩裝,盛行於舊機械文明時期,沒錯吧?」脫逃者露出嘲諷的表情。「俗不可耐。」看看細瘦男人沒什麼表情,脫逃者突地站地身來。細瘦男人像磐石一樣無動於衷,倒是身後三名大漢「刷」地邁前一步,劍拔弩張,看細瘦男人沒什麼動靜,才訕訕地退了回去。
 「久仰大名,可是沒想到冷血隊長居然好這種古歐洲文明的閹人打扮。」脫逃者尖酸地說道,企圖激怒冷血隊長。
        冷血隊長一揚眉,身後三名巨人身形如鬼魅如輕風般掠出,將脫逃者團團圍住。脫逃者似乎沒有任何移動的企圖。冷血隊長取出一具儀器,儀器發出柔和的微風聲響,一幅扇狀的乳白色的光幕出現,將脫逃者全身籠住。三名大漢之一將脫逃者雙手反手扣住,加上生物型  蔓手銬。這時候,眾人才鬆了一口氣,連冷血隊長冷峻的臉上也微泛笑意。
 「泰大鵬先生,公元2349年生,男性,涉嫌身犯核酸一級重罪,」他清晰地以絕無感情的聲調念道。「核酸警隊『風』支隊正式宣布將您逮捕。」頓了頓,他突地低聲問道。「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次你不逃了呢?」
 脫逃者泰大鵬再度露出嘲笑的表情。
        「冷血,這是你私人的好奇或是正當的逮捕程序?我又該以哪一個角度回答你?」
 冷血以他的藍眼珠森冷地凝視泰大鵬。一招手,站在他左側的黑膚大漢走過身來。
 「是,知道了,」大漢俐落地行了個軍禮,旋又低聲說道。「還有,隊長,儀表顯示質子風會在237秒時分交會本座標。請您留意。」
 冷血隊長點點頭,往後退了幾步,三名大漢從他身後前進,以整齊的平板腔調宣布脫逃者泰大鵬的逮捕程序。
 「根據後創世紀聯盟條例第九十七條,核酸警隊宣布將閣下逮捕…」
        三名大漢一致地以詫異的眼神看著泰大鵬,被藤蔓手銬層層縛住的他此刻正以悠閒的神情覆誦他們的例行逮捕詞,彷彿是在十六世紀的古義大利水都威尼斯吟詠詩詞似地輕鬆。
 三名大漢有點遲疑地繼續將逮捕詞唸下去。
 「您有以星際英雄之名保護的緘默權…」他們朗聲地念道。
        「您有以星際英雄之名保護的緘默權…」泰大鵬露出嘲弄的神情,喃喃唸著與他們一模一樣的詞句。很奇異的是,他的表情似乎頗為悠閒,太陽穴近額處卻有青筋墳起,並且開始流下冷汗。
 冷血隊長也察覺到了泰大鵬的異常,開始屏息凝神,雙拳不露痕跡地緊握起來。
 這時候泰大鵬的眼角開始出現紅絲,他逐漸縮短和大漢們唸逮捕詞的時間差距,兩方唸的內容行將同步一起唸出。
 「…逮捕期間任何行止,思想都足以反控您在法庭上的判決…」四個人一致的語聲在逐漸接近的質子風聲中顯得詭異。這時候,冷血隊長突地在腦海中想起一則久遠以前的古代傳說,一念及此,他立刻飛身向前,在泰大鵬和他的三名手下唸至最後一句時大聲呼喝出來。
 「停住!」他長聲叫道。「別唸完!」
 只可惜他發現得還是太遲,在那一瞬間,四個人已經將後創世紀的聯邦例行逮捕詞唸完。
 「…保有對您的追訴權。」
        在那一瞬間,泰大鵬眼白可怕地充著血,露出陰冷的笑容。三名大漢的聲音尚未在風中散盡,眼前的可怕情狀,連冷血隊長森冷的藍眼珠也不禁為之顫抖。
 那三名大漢的頭顱毫無來由地,就像是被古文明高爆子彈打中的蛋殼一般,「波」的一聲碎裂開來,三大團細小的紅色水霧映在遠方的質子雲上,顯現出妖艷的雲霞色彩。三名大漢的頭顱爆裂得如此迅捷而徹底,其中一人的身體居然還來得及

 往已經不復存在的頭部一掠,彷彿是為了瀟灑地一掠頭髮似的,而後,三個人沒有頭的屍身才直挺挺地往不同角度倒下。
 「音波共振彈,」冷血隊長臉上濺滿了三名手下炸散開的血滴,眼中露出殺機。「泰大鵬,想不到你連這種核酸劑也到手了,你好狠。」
        泰大鵬顫巍巍地直立著,在高崖上緩緩轉身,背對著冷血,在質子風暴逐漸接近的死寂大地背景裡遙遙遠望。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這次不逃了嗎?」他忍住腦中的劇痛,勉強笑笑道。「因為,我要在這兒,讓你們這些怪物一個都逃不了。」
        冷血隊長嘿嘿地笑著,那笑聲極為刺耳,在空間中遠遠地傳了出去。
        「逃不了?泰大鵬,你可知道,為什麼像音波共振彈這樣無聲無影,威力強大的武器卻在人間失傳,幾乎連痕跡都不曾留下嗎?」
        泰大鵬回頭,視界卻陡地黑暗了一半,好像古代電影科技對焦沒對準似的只剩下一半的影像。他雙腳一軟,坐倒在地,腦中彷彿有千軍萬馬踩踏過去一般難受。只是在那煩人欲嘔的足音之中,冷血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來。
        「你方纔使出的音波共振彈威力的確和典籍中描述的一樣驚人,只要對手的聲紋被你的聲紋同步,共振作用便可以殺人於百步之外,只是…」冷血呵呵地笑道。「你的核酸劑資訊沒有告訴你,使用音波共振彈的人,高達百分之八十九的機率會傷及自己。高頻度的殺人音波會由對手身上反撲施術者,情形很像腦血管瘤爆裂。」
        泰大鵬心裡明白冷血此刻的言詞並不是虛言恫嚇,他只覺得左半身虛軟無力,而腦部的劇痛也正是血管破裂的癥兆之一。
        「你可不要亂動,」冷血隊長有點嘲諷地說。「我還是儘可能要將你活著帶回去受審。」
 他走過來泰大鵬的身旁,將他已經軟垂的身體攙扶起來,除去手上的藤蔓手銬。泰大鵬冷靜地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顆紫紅色的橄欖型金屬丸,握在手中,略一凝神之後,反手便將那顆金屬丸拍進泰大鵬的頸部大動脈。泰大鵬狂聲慘呼,本已軟垂的身體又恢復了精力,在地面上不住翻滾。
 冷血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他痛苦掙扎。
 「我只說不讓你送掉小命,」他在泰大鵬重濁的呼吸聲中說道。「可沒說過要讓你快活好過。」
        這時候,質子風暴已經非常接近兩人所處之地。冷血查了一下座標,發現交會的時刻會比方纔手下估算的237秒延後一些。泰大鵬這時已經氣若游絲,臉上佈滿冷汗,然而眼神卻是一片清明。
 「走吧!」冷血走過他的身旁,以征服者的角度仰望他。「一片雄圖,轉眼都成灰飛煙滅。泰大鵬,你的春秋大夢也該醒了。」
 「醒了?我的春秋大夢?」泰大鵬虛弱地笑笑。「你們都不懂,核酸局的老傢伙看不透,更別說你們這些半人半鬼的怪物了。」
        「盜取核酸,萬劫不復,這是前賢留下的古訓。可笑的是你們這些野心者從來沒放棄過再度讓這個世界萬劫不復的念頭。」冷血說道。「而我們的責任就是,將你們這些人間禍害正法,過去也好,未來也好,絕不會有人逃過我的手掌心。」
        泰大鵬在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空間中變得無比的清明,感覺上像是古宗教派系禪宗裡的所謂頓悟。只是不曉得這是他心中真正的感覺,亦或只是體內殘存的宗教核酸激發的作用。那一霎那間,他只覺得冷血的指控已經不再重要,也沒有什麼事足以掛懷。身體上的苦痛依舊,然而精神上卻覺得無比的自在。
 冷血見他沈默不語,更尖銳地乘勝追擊。「沒話說了吧?只是你後悔得太晚,如今再要回頭也已是百年身了。」
 泰大鵬以一片祥和的表情凝視著遠方的天空。「冷血隊長,」他靜靜地說。「你不瞭解我,也不瞭解我們這種人。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在我之後,還是會有許許多多的人走這條路。今天我沒能走成,但是有一天,一定會有人走成的。」
 「而我也可以告訴你,」冷血說道。「永遠不會有人成功的,現在沒有,未來也沒有。我走遍了過去未來的時空,從來沒有過任何人逃得了核酸警隊的緝捕。正邪對立,邪,永遠勝不了正,這是不變的至理。」
 質子風暴交會的時刻已然非常接近。冷血隊長將泰大鵬扶起。
 「走了,再不走,你我的身子就會被質子風挫骨揚灰了。」他冷冷地說。
 然而泰大鵬只是垂著頭,又開始喃喃地在口中唸著什麼,一如方纔他彈指間狙殺三名大漢的情景。
 冷血隊長警覺地鬆手,腳步一踮便後退了三步,失去支撐的泰大鵬陡地跌在地上,下巴著地,口中流出血來。
        「你還想動什麼鬼主意?」冷血隊長疾指著跌坐地上的泰大鵬。「如果你再使用音波共振彈,腦血管會全數炸裂而亡。」
 泰大鵬在方纔跌倒的時候咬著了舌頭,口中流出一道血痕,講話的語聲也因此含混不清,但是他臉上的表情仍是安詳淡然。
 「我只是在想你剛才說的話,」他口齒不清地說。「真的沒有人完成過這趟盜取核酸,全身而退的旅程嗎?」
 「沒有。」冷血咬著牙說道。心中卻隱隱知道泰大鵬想說什麼了。
 「雷葛新…」果然,泰大鵬說出了那個核酸警隊故意隱晦不談的名字。他喃喃地唸著那首如謎般的傳說歌謠。「雷葛新為了所愛的人,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了見到她永恒的微笑…」
        冷血隊長咬著牙,雙手拳頭緊握。質子風暴這時已經到達危險的距離了,四週圍開始吹起嗚咽的風聲,山崖上較小的石頭捲起,刮過兩人的臉上。然而泰大鵬卻宛若身處於陽春三月的江南,悠遊地吟唱那首「雷葛新之歌」。
        「他採收著桃花源的多汁果實,逃開凶殘的追捕,他肩負豪門的重責,來到魔法的國度,他坐看星塵墜落,為了一份失落的回憶,穿梭三千年,只為她的淺淺一笑…」
 「住口!」冷血終於忍不住了,暴燥地欺身上去,抓住泰大鵬的雙臂。泰大鵬面露微笑,再度開口想說些什麼。
        「住口!」冷血一反手給了他一個巴掌,不讓他說下去。「你給我聽清楚,所謂的雷葛新傳奇只是個杜撰出來的鬼話,只是你們這些壞分子意淫式的想像。我找遍時間空間,從來沒有過這樣一號人物存在!」
        泰大鵬的臉頰高高腫起,臉上清晰的五個指痕。質子風颳起的風砂迷住了他充血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
 「如果沒有,」他有點憐憫地笑笑。「為什麼它會流傳兩個世紀之久?為什麼公元1997年的古代島國典籍也出現這首歌?而高高在上的冷血隊長為什麼這麼生氣?」
 冷血隊長情緒這時失控了,他咆哮地說道。「我查過歷史上所有叫過雷葛新的人,連數目都有了,三千年來,一共有六十九個,其中還有十七個是因為這首莫名其妙的歌紀念命名的,可是沒有一個是你們的救世主。沒有!絕對不會有!」
 泰大鵬不去搭理他,兀自喃喃地說著些什麼。冷血再一次攙著他的手臂。「走吧!」
 泰大鵬陡地抬起頭來,幾近失明的雙眼有種奇特的光芒。
 「走?」他安詳地閉上眼睛,脖子上再度現出青筋。「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見到他,請告訴他,有過這樣一個叫泰大鵬的人,曾經因為他的名字…」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下去,冷血隊長得湊下身去才聽得清楚他說什麼。
 泰大鵬的臉上開始流下冷汗,脖子上浮現更多血管。他伸出雙手抓住冷血隊長的雙臂。「…而我泰大鵬,也因為他帶來的信念,在臨死之前,要拉一位專門殘害我們的冷血隊長一起下地獄!」
        然後他的頭一歪,就停止了呼吸。
 質子風暴這時帶著萬千怒馬的狂濤氣勢向山崖席捲而來。冷血隊長一甩雙臂,身上瀰漫出微風,打算脫離此刻的時空,卻發現泰大鵬的雙手仍緊抓著他的手臂,而且,從被抓的部位以下都變得麻痺無力。
 「畜生!」他在狂風中嗥叫著,因為泰大鵬臨死之前的確又用了僅剩的精力使出一次音波共振術,趁他不自覺一再說出「雷葛新」三字時產生共振高頻,將他的雙手麻痺。
        質子之風對著他們的方位席捲而來,這種因為地表磁場混亂產生的終極破壞力量對石頭、金屬之類的無生物不會有太大損害,然而卻會將所有的有機物挫骨揚灰,消滅殆盡。
        冷血在狂風中慌亂地企圖甩開泰大鵬的屍身牽絆,不遠處他三名手下的無頭屍身在質子風吹拂之下逐漸由皮見肉,由肉見骨,最後骨殖化為塵煙。
        核酸警隊的冷血隊長這時面對著自然界最可怕的力量也像小孩一樣的無助。而在那所有萬物化為烏有的一霎那,他的腦海中卻很奇異地浮現出那三個傳說中的字眼。
        「雷葛新!」他在踏入虛無的永恒死寂前最後一霎那,這樣地高聲喊叫著。
 根據後創世紀科學家估計,破壞力等於一場小型中子爆的質子風暴終於在短暫的肆虐後向另一個定點遠去。山崖上已無任何活物的蹤影,泰大鵬、冷血隊長,還有三名斷頭核酸警察彷彿不曾存在過似地隨風而去。遠方的山巒,隱隱還傳來冷血隊長撕心扯肺的慘呼,那一長串「雷葛新」在東方的回音山谷還迴盪了好一陣子。
 而後,一切再度歸回沈寂。

 

第一章  時光英雄雷葛新

「時光英雄雷葛新,為了所愛,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了見到她淺淺一笑…他採收著桃花源的多汁果實,逃開凶殘的追捕,他肩負豪門的興衰起落,驚詫於魔法國度之壯美,他坐看星塵墜落,為了一份失落的回憶,穿梭三千年時空,只為她的淺淺一笑…」

        那具山貓庫格爾公司榮譽出品的人工太陽此刻正在巨大的藍天裡閃爍著熾烈的光芒,空氣中有炎熱的味道。遙望遠方,地平線盡頭的天際一片白雲也沒有。根據山貓公司行銷部門印發的人工太陽手冊上所說,這座最新科技人工太陽「貓耳」七三六型能夠模擬出古代世界的各種天氣型態。包括那些古代典籍中描述清晰、而現代人卻鮮有人能親眼目睹的美麗詞句,比方說:風和日麗的晴天、傾盆大雨的夏夜、秋風蕭瑟的九月午後以及粉粧玉琢的雪地清晨,都鉅細無遺地涵蓋在山貓公司總部的一具超大型生物態資料處理器裡面。在那個奇妙的空間裡,晝夜不休地模擬著狂風、烈日、秋陽、驟雨以及三月陽春等錯縱複雜的天氣,並且很微妙地共存在生物電腦中的小小空間裡。
        每天經由散布世界各地的各種型號人工太陽(它的正確學名是:數據天氣處理器)傳送回來的當地資料,再由總中樞決定各地的天氣。
        生活在此一年代的大部分人都頗能接受這樣的設定及安排,在太陽下覺得熱,在冬天裡覺得冷,下雨天則被淋得一頭濡溼…不過話又說回來,不能接受又能如何呢?經歷過核酸超人戰爭時期慘烈摧殘的廿四世紀地球如今已成不適於活物生存的致命鬼域,如果沒有人工太陽,生活在全地球十三座巨蛋型遮敝幕的所有生物將會在幾天內死於絕對低溫。雖然政府大聲疾呼說,民眾每週一次的票選天氣活動的確是納入天氣考量的一個因素FACTOR之一,但是大部分人對這種說法表示存疑。總而言之,公元2375年的日子無非就是如此。按照古代的說法,這一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既然人家這麼說,就算它是吧!一大早國營電視臺的聯線氣象預知站表示:
經過各方面的數據綜合(它們的開場白總是如此),今後三天將持續著相同的天氣,想仿效古風在原野上附庸風雅地野餐一番的人們可以開始準備了云云。
        城市西南區的公務員大廈裡,雷葛新正安然地在人工陽光映入的床上酣睡,上班時間已經過了好一會,生物型鬧鐘卻在重要時刻出錯,理應在清晨七時三十分將清醒激素擴散在房間的設定卻臨時故障。雷葛新在一個色澤鮮綠的美夢中突地從高空墜下,驚醒過來有一陣子還弄不太清楚到底自己身在何方。他重重揉了幾次眼睛,看見牆上的復古式螢光古阿拉伯數字鐘上的時間才知道大勢已去。
 「天!」他大聲叫道,然後一傢伙跌下床鋪。
        雷葛新在古時間計算法的清晨九時十三分匆忙跳進衣服裡,不到兩分鐘便火速衝出大門搭上第一座陽光能電梯。
 從電梯略見斑駁的透明窗口望出去,公元廿四世紀的城市全景在俯瞰的眼中逐漸加大,是幅算得上賞心悅目的場景。容納三百萬人的中型城市錫洛央,此刻正在山貓人工太陽的映照下,如同古代原始電腦晶片放大圖一般地綻放柔和而帶金屬光澤的色彩。雷葛新知道如果此刻時光倒流,回到四個世紀前的第一工業時代,當時的世界大城的市容可不會這樣賞心悅目。就如同昨晚那部害他今晨沒爬得起來的古裝電影「星際終結者ID4」描述的一般,古代名城紐約的髒亂市容比起被異星人炸掉後的慘狀也沒好上多少。然而,與現今這種看似完美的天堂世界相較,雷葛新卻奇異地對古代
那種紛亂但帶有無窮生機色彩的城市極度的嚮往。
        不過,今天沒有時間胡思亂想,陽光能電梯以高速下落,抵達地面,雷葛新走出大樓大門,到了對街的一具酷似第一工業世紀電話亭的銀亮建築物旁邊。他將手腕伸入建築物的一個小孔,生化掃瞄光束掃過他腕骨上的DNA條碼,柔和的女聲從機器裡傳出。
 「核酸局雇員雷葛新,地下天網傳送帶將在十七秒後傳送,抵達核酸局時間,一分十四秒,請準備就位。」
 雷葛新走進傳送亭,覺得自己挺像古裝劇中傳呼機響準備回電話的男主角。他的身體在明亮的光線下沈入地底七公尺,坐在「天網」傳送機的小室中時,總算能夠輕鬆地喘了喘氣。
        四週的投射壁上這時映照出超級生化電腦模擬的透明地下景象,彷彿是坐在一艘以地面為水平面的潛水艇,悠游在城市地底似的。這是雷葛新調到核酸局工作以來的第一個月,雖說工作有點乏味又繁重,然而他心裡頭在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畢竟到這樣的政府一級高薪機構做事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肥缺。比方說,從前工作的市檔案處主任就睜大著無法置信的眼睛簽下他的轉職證明,並且一改之前的倨傲態度,「務必請您到了核酸局有空幫在下張羅張羅」。
 雷葛新挺喜歡在虛擬空間漫遊的孤獨之感,只可惜這種在地底悠游的時間總是不長,繞過市中心的分流道,拐個彎就已到了核酸總局。
        傳送機裡這時候傳來同樣的女聲甜美地說道。「雷葛新,核酸局已經到了,請你準備上陸,請努力工作,祝你一天愉快。」
        投射壁上的陸面風光逐漸消褪。雷葛新理了理頭髮,走出傳送筒。放眼看過去,對街聳立入雲霄的就是格局宏偉,號稱太陽星系最堅固建築的後創世紀核酸史料總局。
        時間已是早晨九點二十一分,上班時間已經遲了二十一分鐘,局裡的考核規定明確地把上下班的時間列入重要考量之一。為什麼在這樣的一級星際機構裡,還有這種陳腐的官僚式規定呢?雷葛新一邊在腦裡不著邊際地抱怨,一邊火速越過大街。
 就在這一霎那,毫無預警地,整條本來尚稱平靜的大街突然就天翻地覆了起來。
 雷葛新正通過了大街街心的一半,突然間,左側的地平線「砰」的一聲巨響,一部米黃的核動力自用小貨車帶著濃煙衝天而起,飛過雷葛新的上方,重重地在他的右方街道上著地,隨之起火燃燒。
        爆炸聲響起之際,馬路上的人車紛紛閃避,「砰砰」的交撞聲,煞車後仍避免不了的撞擊聲此起彼落。小貨車上的車門打開,兩名穿著同樣黃顏色抗幅射裝的人從車裡翻滾出來。雷葛新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身後這時又傳來一長串刺耳的空氣渦輪煞車聲,他回頭一看,幾十部藍白相間的市警陸空兩用車閃爍著警燈在濃煙中出現。
 「趴下!」從車上逃出的兩人之一狂聲大呼,朝遠離小貨車的方向一躍。雷葛新楞在當場,只聽得尖銳的「清」一聲從耳際劃過,市警方無視於夾在兩方之中的雷葛新,立刻發射出一枚高爆彈,閃亮的銀點越過雷葛新,擊中黃色小貨車,將其「轟隆」一聲炸得支離破碎,灼亮的金屬片四散飛揚。
        雷葛新這時候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陡地身形一矮,伏在地上。逃過爆炸一劫的兩名黃衣人同時解開外衣,取出類似手提箱的武器,閃亮出無聲的艷藍色光束向市警隊還擊。一時之間,趴在地上的雷葛新頭頂上空交會著雙方的重火力,偶爾相互碰撞,落下燙人的火花。
        市警隊的高爆性火力以數量佔優勢,但是命中率不佳,而兩名匪徒的量子武器則百發百中,被藍光貫穿的物體那一瞬間總給人毫髮無傷的錯覺,然而那只是毀滅前幾分之一秒的迴光返照罷了,藍光一旦穿過車體或人體,立刻像失去支撐的結構建築一般傾垮下來,冒出一陣白煙。被量子光束擊中的市警車這
已經毀掉好幾輛,每輛的下場都是一箭穿心、化為煙塵。
 兩名黃衣人絲毫無懼於市警隊的火網,且戰且進,逐漸向核酸局的大門口接近。原來,他們的目標是攻進核酸局。雷葛新伏在地上,仰望著他們在灼熱色調的火網中向核酸局大門口逐漸接進,兩人的面罩這時已經扯下,其中一人是個面色冷傲的瘦高男人,另一個則出人意料地是個嬌小的美女,在硝煙瀰漫的空間中,兩人的臉上卻是堅定的沈靜神情。
 眼看著市警隊的火力已然無法阻止兩個人攻向核酸局的大門。這時候,空氣之中突然散發出水氣的芳香。在核酸局的大門之前,景物突地如水幕般開始糢糊不清起來。
 市警隊的指揮官楞了一下,揮手讓手下停止攻擊。站在十來部全毀的警車後邊,幾十名警察放下武器,專心地看接下來這一場極為罕見的交戰景像。
 企圖攻進核酸局的兩人在水幕般的空間阻擋之下依然奮力挺進,個頭嬌小的女人一反手,量子武器的光束變得更為熾亮,以十倍的威力向核酸局大門發射,只是,那光束卻在水幕前只是亮了一亮,全數被水分子般的力場吸收。
 那男人虎地跑過女人的前頭,從口袋中掏出兩顆紫色的制式質子手榴彈,這是廿四世紀個人攻擊武器中最強力的彈種,如果使用得宜,一個人足以毀掉一個師團。不過那是種玉石俱焚的攻法,因為質子彈的涵蓋範圍之下連攻擊者也會受波及。兩顆質子手榴彈如果真的爆炸,包括兩名匪徒、雷葛新、路人,甚至更遠處的市警隊都絕無倖理。
 市警隊中有人發出驚呼,還有人就地臥倒,也顧不得如果真的爆炸,臥倒和直立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紛亂中只有雷葛新不知道這種終極武器的厲害,他仍然楞楞地伏地仰望那兩名匪徒在光幕之前逐漸無計可施。
 個頭嬌小的女匪徒再度向核酸局前的水幕發射質子光束,這時候,水幕突地精光大盛,原本柔和的水性轉為激烈,波紋開始憤怒起來,將光束反射回兩人的腳前,擊碎地面,激起一大陣煙塵,逼得他們倒退幾步,女人還因而狼狽跌倒。
        那男人一咬牙,拇指一推,便向水幕方向丟出質子榴彈。
 眾人在那一霎那間幾乎心臟一致停止。眼見得兩枚泛紫金光澤的質子手榴彈劃出一道弧形,全部人玉石俱焚的命運似乎已無可避免…
 核酸局大門口前的水幕逐漸向中心凝聚,彷彿是慢動作一般,兩顆威力無比的質子手榴彈穿透水幕,水幕卻像是一張無比堅韌的橡皮網,兩顆彈頭堪堪穿透,再被水力場扯回。凝縮中的水分子幻化出一個淡淡的人形,隨著顫動的波紋開始清晰地出現在眾人幾近軟癱的驚嚇眼神之中。兩名匪徒這時也彷彿忘了自己的動作,楞楞地站在雷葛新前方不遠處,仰視著人形波紋逐漸成形,從天空下降,雙手各拎著一顆質子手榴彈。
 「波」的一聲,質子手榴彈在水紋人形的手中炸開,紫紅色的光芒只在水分子力場中略為亮了一亮,原先可以殺害數千人於一瞬的終極力量如今卻只像是在五公尺外吹爆一個牛皮紙袋。
        水紋在爆炸後更為凝聚,人形緩緩落地,著地之際,已經成為一個壯碩如牛,臉上長滿鬍渣的大漢。
        大漢身著核酸警隊的制式服裝,但是雷葛新從未在局裡見過這種職階的核酸警察,也沒看過有人穿這種如大海般湛藍的顏色制服。
 在眾人一片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兩名匪徒中的男人最先回過神來,他眼睛一瞇,便往壯碩男人身上開了一槍量子光束。
 壯碩男人饒有興味地看著量子光束從自己身上透體而過,又看了男匪徒一眼,陡地眼神精光大盛,身體卻沒有如一般物體般崩垮碎裂。
 「我是核酸警隊『水』支隊隊長陽風,」他叉著腰,俯視著兩名匪徒說道。「現在正式宣布將兩位逮捕。」
 那名男人不死心地又往陽風隊長開了一槍,光束仍然對他毫髮無傷。
        陽風隊長一招手,原先站在核酸局門口的警衛走過來,準備採取逮捕行動。 兩名匪徒驚惶地地四下張望,看見了站在身後的雷葛新。
 此刻的雷葛新沒注意到眼前急轉直下的狀況,只是盯著陽風隊長高大的身軀發怔。他想起來在還沒到核酸局服務之前,曾有一次聽過某個自稱在核酸警隊退下來的老保全員說過,核酸警隊的成員大多是人工培養出來的生化人,因為只有生化人才有絕對的忠誠度,足以負擔保衛核酸局的枯燥艱難任務。
 生化人是廿四世紀極為普遍的族群之一,「三十年超人戰爭時期」之後,因為地球人口數目嚴重凋零,革命性的「平等條款」在後創世紀公元2391年頒布,條文中將生化人正式納入人類族群之中。生化人科技脫胎於古廿世紀末基因複製工程,但是經過多年的科技演變,廿四世紀的生化人統一由聯邦政府的「生化醫療研發處」生產,機構內有設備完善,生化人暱稱「姆媽」的巨型人工子宮,由人工合成的基因開始(其時生化人基因已不再取自人類),到為期四個月的機械式分娩,全程與真正的人類種族已毫無關聯。在聯邦條款的保護下,生化人享有和人類一樣的所有權利,
也可以和人類通婚、交友(縱使生化人和人類真正談得來的為數極少)。一般來說,生化人個性沈默,邏輯性強,是以各軍方、警察單位特別偏好生化人的成員。
        據說,核酸局在這些檯面上的核酸警察之外,還有一個神秘的單位獨立於編制之外,掌管著不為人知的任務。這個單位的成員嚴格地要求一定要是生化人,而且是生化人之中能力最強的「轉化型生化人」。
  據那名老保全員說,連他自己在核酸局工作了六十年也只見過這個單位的成員一次,那一次他見著的是一個「火」支隊的核酸警察,出現及消失都有熊熊烈火伴隨云云。按照「後創世紀百科」上的記載,傳說中的轉化型生物人以雷、火、水、風四態最多,顧名思義,他們就是一種能以人型或上列四態存在的奇異族類,但是這種族類因為是政府的最高科技產品,所以一般人對他們的瞭解程度也僅限於觀察他們偶爾出現,再加上富想像力的揣測而已。顯然,眼前這位陽風隊長就是一個「水」態生化人。
 兩名走過來的核酸警察越過陽風隊長,向兩名匪徒逼近。男匪徒再度游目四望,向女匪徒做一個手勢,後退幾步,就把尚在發呆的雷葛新押住。
        「別動,兄弟,我不想傷你,」他低聲說道,隨即揚聲對陽風隊長大聲叫道。「別過來,再接近一步,這個你們局裡的人就沒命!」
        兩名匪徒押著雷葛新且退且走。前來逮捕他們的核酸警察回頭向陽風隊長探了探眼色,陽風隊長點點頭,兩人動作一致地迅速舉起高爆槍便向兩名匪徒和雷葛新的方向開火。
 「媽的!你們真的開槍?」雷葛新被男人冷不防狼狽拉倒,耳邊聽見男人大聲吼罵,男人手中的量子槍「卡察」地輕響一聲,三個人很有默契地一起著地摔倒,落地前雷葛新彷彿看見陽風隊長張開粗壯的手臂。一陣寒意從男人扼住他脖子的手臂上傳來,雷葛新身體一碰到地面便直覺地閉上眼睛等死,等著再次交火的灼亮火網送掉他的小命。然而四週卻是一片靜寂,沒有高爆槍聲,也沒有量子光束的「茲茲」聲響,只是從身後傳來的寒意越來越盛。
 雷葛新仰躺在大馬路上,張開眼睛只見到同樣的一片藍天,核酸警隊中一個人的大臉這時出現,佔住了一大半的天空。
 「沒事了,」他說,一邊攙起雷葛新。「起來。」
 男女兩名匪徒這時以方纔落地的原姿勢倒在地上,身上覆滿白森森的冰霜,只有眼睛還能骨碌碌地轉動。雷葛新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命運,待會就會由同時也有法官權的陽風隊長宣判結果。
 在人工靈魂輪迴科技已然發展成熟的廿四世紀,古代文學家、宗教家所謳歌的永生已成了這一代人生命的標準形式,如果不要出太大的差錯,衰老的肉體替換、靈魂不用重新再來的累積式生命易如反掌。廿四世紀的最重刑罰已不是死刑,而是將死亡方式在刑期內不斷重覆的薛西佛斯式死刑。比方說,一百年的斷頭刑指的就是犯罪者在百年的期間內重覆無數次利刃斷頸的痛苦。
 果然,陽風隊長立刻朗聲說出判決。
 「以星際死難英雄的英名為證,」他粗豪的嗓音聲傳千里,震得人耳朵轟轟作響。「被告二人擾亂公共制序,監禁三十年, 破壞政府設施,無聲刑兩年,殺害公職人員未遂,心理輔導十年,最後,」他一改之前的輕鬆神情,取出一頂核酸星戰時期英雄姚德的藍扁帽戴在頭上,嚴肅地說道。「意圖盜取核酸科技,本席宣判被告六百年古代低爆式槍刑,不得上訴。收押後立刻執行。願星戰英雄保祐你們。」
 兩名匪徒這時身上的冰霜已被核酸警察融化。方纔他們被陽風隊長的「水態力場」無聲無息地擊中,身體百分之六十的水分在瞬間低溫下凍住,以致於動彈不得,束手就擒。聽完陽風的判決後,男人仍然冷漠地沒有表情,個頭嬌小的美女卻俏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人渣!你這半人半鬼的怪物!」她在核酸警察的強力押解下,仍拼命掙扎,回身向陽風隊長嘶聲大叫。「你們不會永遠掌權的,我們的同仁還會再來,有一天,雷葛新會來,我們會在自由的天空下見面,」她轉向那群目送她被押走的市警隊警察,堅定地大聲說道。「自主無罪,追求知識無罪!」
        陽風隊長充耳不聞,只是像天神一般地站在核酸局大門口,頭上戴著姚德中尉當年血戰狂人莫里多的火徽藍扁帽,一陣微風吹來,卻讓雷葛新打了個寒戰。因為那個女人臨上警車時正幽幽地開口高聲唱那首「雷葛新之歌」。而表情高傲的男人則在被捕後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在女人漸去漸遠的「…他為了所愛的人,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了見到她…」悽厲歌聲中,市警隊的人無言地撤退,只留下一堆廢車的殘骸。馬路上逐漸恢復原來的狀況,人車刻意地繞過警車的殘骸,像是個新癒合的傷疤。
        陽風的身形又逐漸轉淡,臨去前他向雷葛新饒有深意地注視一眼,轉身邁向核酸局的方向,就此消失不見。
 一場如古代動作電影般的風波就此結束。雷葛新想,只怪當年沈迷古裝電影的父親走火入魔,給他取了這個英雄名字,同樣是名叫雷葛新,自己的命運和方纔女人口中唱出的時光英雄差得太多,在火網中差點送掉小命,核酸警隊居然不顧他的安危直接向押他做人質的歹徒開槍。一身殘破、一臉塵土不說,末了核酸警隊和市警隊也沒人來問一聲。倒是媒體的轉播機器艇煩死人的聲音已經隱隱出現,雷葛新今天早上的流年不利,此時上班遲到已經正式邁入第五十三分鐘,今天早晨十點正要放映核酸簡史給新進警隊菜鳥觀賞。雷葛新一聲低呼,向核酸局大門口跑去。
        雷葛新在核酸簡史放映前最後一刻火速衝進放映室,他的搭檔這時已經就定位,以疑惑的眼神看他,張口想說話。
 「說來話長,米帕羅,」他打開控制座,讓機器掃瞄手上的DNA條碼。「現在請您閉嘴,先做事再說。」
 播放舞臺前坐滿了這一期入學的核酸警校學生,正確數字應該是67人,與往常不太一樣的是,這期學生有一半以上是人類,只有不到三十個是生化人。
        米帕羅將放映碟放進VR模擬幻境機之中,他已經在這個機構中待了超過十年,對於這部即將放映的「核酸簡史」倒背如流,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
 雷葛新將放映力場打開,舞臺前開始充滿柔和的燈光,音效昇起。他和臺前67名警校新生不一樣,新生們古代的小學生第一次上電影院時一般,以崇拜的感情滿心期待,而雷葛新的心中卻對即將播放的「核酸簡史」嗤之以鼻。
        米帕羅看著他不屑的表情,心裡不禁覺得好笑。
 「人類的文明發展史,」雷葛新促狹地學著影片雄渾的男聲背誦核酸簡史的開場白。「簡言之,就是一部資訊的發展史…」
 大舞臺的燈光陡地一暗,模擬幻境機將所有人帶進一片遼闊的大草原,古生代的植物,醇淨的藍天,地平線有火山冒出雄雄烈火,茹毛飲血的石器時代人類在大草原上悠閒地行走。
 「人類的文明發展史,」果然,有個寬厚的男人聲音開始了核酸簡史的開場白。「簡言之,就是一部資訊的發展史,」
 空間中浮現出立體的生物發展簡圖。沈穩的男聲繼續說下去。
 「當人類開始有了資訊的傳遞行為,人類與其它的動物就開始了真正的分野,走出第一文藝復興時代所稱『萬物之靈』的不同道路。從最早的肢體語言、口耳相傳、結繩、文字乃至於後來的電子資訊、聲光媒體都是人類資訊文明的偉大發明。」
 「然而,無論這些發明如何的先進,聲光效果多麼的花俏,從有記載以來,人類的資訊吸收管道比起資訊的進展程度永遠無法同日而語。從人類對未知的知識領域有需求以來,吸收知識的方式從未超出間接介面的範疇,簡言之,吸收知識的管道從來只侷限於經由視覺、觸聽嗅味覺產生大腦皮層刺激,經由不斷的衝擊產生記憶,這種接收方式,在古代的通稱叫做『學習』。」
 投映幕上這時映出了古中國書生的鑿壁借光形象、十九世紀時代歐羅巴洲女扮男裝求學的「楊朵」故事影象。
 「這種求學的過程其實是人類史上最富黑色幽默的一大諷刺敗筆。求取的過程萬分痛苦,其慢無比。窮極一生,等到獲取的知識小有成就時,生命又通常已到盡頭。如果能縮減低效率的學習過程,讓時間能充分應用在得到知識後的融會貫通上,人類的文明發展,會不會跨越另一個鴻溝,進入一個嶄新的境界?這就是當年激發核酸科技之父,廿二世紀名生物科技學家羅世列博士研究靈感的想法。」
 螢幕上此時出現羅世列的肖像,只是顯然是張經過破壞,重新修補過的相片。
 「羅世列博士在西元2113年首度成功分離出在人腦內形成知識的羅氏核酸激素,證實擁有六十年物理知識的人腦和尋常人腦的差異只在於兩億分之一毫克的羅氏激素。羅世列博士有生之年並沒能看見他的核酸知識理論變為事實。然而,隨著生物型超級電腦、基因工程科技的日趨成熟,第一劑人工合成的五十年音韻知識型羅氏激素在古美利堅盟邦的德克薩斯共合國問世,志願接受實驗者在實驗前對音韻學一無所知,接受注射後卻成了精研五十年音韻研究的音樂大師。從此,人類的文明史走入嶄新的一頁。自古以來,每當有革命性發明問世,睿智灼見者
便開始質疑會不會將人類導向滅絕之路。從十九世紀的炸藥、工業革命,廿世紀的資本主義、核子科技、電腦、公害,乃至於廿世紀末的基因工程、複製生物科技,都沒能使頑強的人類種族滅絕。然而,絕沒有人料想到,最後反而是這個人人歌頌的核酸知識科技幾乎讓人類走上萬劫不復的絕種之路。」
 「核酸知識科技在廿三世紀初正式普及後,短短十年時間,地球文明科技呈幾何級數躍進,與外星智慧生物交流、靈魂分離轉移術、移民金星水星、臭氧層修補工程、複製絕種生物等科技都在此一時期臻於完備。時光機器也在這個時期完成原型,縱使它送出去的時光探險人員從未生還,但是時光發展局的科學家仍堅信時光旅行的可行性。」
 時光機器原型「威爾斯」在螢幕上停留了片刻,影像逐漸糢糊,寂靜中,慢慢響起沈鬱的廿二世紀著名的古典樂章:「時空英雄雷葛新」。
 米帕羅促狹地拍拍雷葛新的肩,雷葛新瞪了他一眼,不去理他。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核酸科技的激情逐漸消褪後,人類才發現這門讓知識突飛猛進的神妙科技有著極為可怕的副作用。個人對知識大量湧入的感受性不同,體質的差異,不同的核酸劑量組合可以產生許許多多未知的副作用。猝死、癱瘓、失去知覺、個性大變的人數與日俱增。人類知識大開,人心、道德步調卻追不上科技腳步。野心家,狂人,獨裁者能力因核酸打開智慧之門,為害人間尤烈。一時之間,地球戰亂層出不窮,史稱『核酸潘朵拉黑暗時期』。」
 「後創世紀公元2221年,異想天開的東亞獨裁者因為戰爭失敗,向星際送出訊息,志願與任何外星勢力『共享』地球。來自半人馬星座的野心外星兵團於次年兵臨城下,夾帶高科技戰力準備接收地球所有資源。從此展開為期十年的星系戰役,史稱『星戰英雄時期』。」
 「經過十年大大小小戰役後,公元2231年,地球臨時聯邦政府挑選一時精英,選出三百名最出色人選接受「超人症候群」重劑量核酸注射準備反攻人馬星座侵略者。注射後絕大多數精英死於高劑量核酸副作用。最後剩下的四十名人選成了智慧、能力都足以毀滅大地的超級人種,該年9月,四十名勇士突襲半人馬星人位於小行星帶的大本營『龍城』,史稱『四十勇士圍龍城』戰役。」
 「這場『四十勇士圍龍城』戰役的過程及結果始終是個謎。歷時十四天的戰役後出現出人意料的可怕結果。半人馬星人的特級隕星級戰鬥基地『龍城』於四十勇士攻入後第十四天偏離軌道,直徑988公里的巨艦切入大氣層,筆直撞上人口稠密的古歐羅巴州。猛烈的撞擊力使得數十萬人在一瞬間死於非命,大地為之變色。從此之後,再也沒人見過半人馬星系生物。隨著『龍城』巨艦回來的是四十勇士之一的古法蘭西名將「狂人」莫里多將軍。」
 「狂人莫里多率領六名一起進攻『龍城』的勇士自封為地球之主。錯愕的地球軍團立刻反擊,為了立刀揚威,莫里多選擇不肯臣服的古美利堅國,將其國土大半汽化,數百萬人命遭到化為煙塵的悲慘命運。在星戰戰役中生還的四十勇士之一姚德中尉率領不願屈服的人們對抗狂人集團,戰爭慘烈,為期三十年,史稱『三十年超人戰爭時期』。」
 「三十年超人戰爭使得地球滿目瘡痍,也因為交戰雙方實力極為堅強,最後演變成一場玉石俱焚的毀滅之戰。戰爭末期,狂人莫里多集團將地球水分子鍵結角改變,在大氣層中放置質子力場,最後對太陽發射熱幅射中和武器阻絕陽光,將地球所有生物在一週內全數消滅,無一倖免。十年期間,地球一片死寂,沒人知道超人戰爭最後結果為何。
        直到十年後,金星殖民區終於派遣探險隊前來地球一查究竟,才發現歷史綿延數十億年的地球生命已在超人戰爭肆虐下全數消滅,只在南極發現少數地衣類苔蘚植物。當年移居至金星、水星的移民成了地球文明僅存的孑遺。如今,在座的諸位以及所有在地球上居住的人們全是當年移民外星者的後代。」
 「頑強堅韌的地球生命,數十億年以來各種災變、損害都無法令其區服。卻在一場超人戰爭中遭到全體滅絕的命運,追根究底,核酸知識科技必須負起絕大責任。雖然知識的吸收如此誘人,雖然因為核酸科技研發的技術已使人類得到古詩歌中謳歌的永生,衡量輕重,重建後的新聯邦政府仍決定將這只潘朵拉的盒子再度封緘起來。如今,核酸工程已成核酸總局地底陳列的歷史史料遺跡,解析出羅氏激素的方法也由地球十三處圓頂區首長聯名鎖進幅射污染海域:古印度洋的海底。」
 螢幕上這時顯現出當年帶頭將核酸科技沈入大海的聯邦主席影像。
 「核酸科技為我們帶來的好處已遠超過我們應得,」當年的聯邦主席佛飛以感性口吻說道。「願真神保佑我們,讓我們永不要再有用到它的一天出現。」
 這一部供警校教學用的「核酸簡史」上半部到此就告一段落。螢幕在例行的標語「盜用核酸,萬劫不復」出現後逐漸由暗轉亮。警校新生們吱吱喳喳地絡繹走出放映室。
 「盜用核酸,萬劫不復。」雷葛新關上放映力場,將所有的機件檢查一次,一邊喃喃自語。「不知所謂。」
 「閣下好像對我們核酸局的心血結晶,曠世名作『核酸簡史』有點不滿,是嗎?」米帕羅開玩笑地問道。「遲到的時光英雄雷葛新先生。」
 「基本上,」雷葛新說道。「應該說我對核酸這種玩藝兒是否存在過根本就非常的懷疑。」
 米帕羅狐疑地看他。
        「廿世紀末古美利堅的登月行動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雷葛新將VR放映碟取出,換進下一場的「核酸簡史」下半部,和米帕羅並肩走出放映室。「登月的太空人登上荒涼的月球表面,『我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場面非常動人。可是,在廿世紀末,甚至到了廿一世紀,都仍有人相信那只是古美利堅政府導演出來的一場活劇,只是找了個地球上的沙漠,欺騙世人說已經到了月球。」
 「可是事實證明登月行動是個事實啊!」米帕羅說道。
        「重點不在這裡,重點在於,當時的疑問以邏輯角度來說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兩人的小辦公室。米帕羅打算將手伸入門口的掃瞄儀,雷葛新笑笑阻止了他,從口袋拿出一支梳子。米帕羅皺著眉,他已經看過太多次這個新同事的鬼主意,只是這次倒要看看他如何不用掃瞄DNA條碼就可以打開星系一級機構核酸總局的安全系統。
 雷葛新又從口袋取出一付示波儀,趴在地上,將門口掃瞄儀的紅外線映照在示波儀的鏡面上,十六條紅外線掃瞄光束在鏡面上閃閃發亮。
 「看,」雷葛新調皮地說。「變魔術的來了。」
 他將梳子在十六條紅光上一刷,辨公室的門「呼」的一聲應聲而開。雷葛新悠哉遊哉地走入門口,留下米帕羅在門外張大了嘴,目瞪口呆。
 「怎麼做到的?」整個早上,他一直不死心的問。直到吃中飯時,還喃喃地自語。「到底怎樣打開安全系統的?」
 雷葛新在排隊吃中飯的人群中笑了。
 「請我吃飯就告訴你。」

        吃完米帕羅請客的豐盛中飯後,雷葛新在餐廳對著米帕羅侃侃而談。
 「記得我們放完『核酸簡史』後,我說我對核酸科技存疑的事嗎?」
 米帕羅點點頭。「還有你也說到了廿世紀有人堅信登月是場騙局的事。」
 「是這樣沒錯,」雷葛新說道。「不論是當時,或是現在,我們對事實的認知大部份來自外來的媒體資訊,除非發生在自己身上,否則都沒辦法查證。有時候,連親眼見到的也未必是事實。」
 米帕羅仔細地聆聽他繼續說下去。
 「另一個古美利堅國的個案就是這種利用媒體隱瞞事實的好例子,廿世紀,古美利堅國的星際生物最高機密檔案。」
 「蛇夫座史赫可星人,昆蟲世紀事件。」米帕羅說道。
        「按照後來史赫可星人的說法指出,早在廿世紀初,他們便和古美利堅政府有所接觸。然而,『外星智慧並不存在』的說法卻矇騙了世人近百年。」雷葛新悠閒地雙手枕在頭的後方,盯著米帕羅陷入思考的神情。「而現在的情形比起廿世紀來只有更糟。廿世紀的媒體形式脫離不開平面,只要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理論上可以不被污染。可是現在我們除了平面媒體外,又多了植入式虛擬實境,是幻是真,還真的是挺難區分。」
 「別說得這麼可怕。」膽小的米帕羅有點呼吸困難的說。
 「理論上,雖然我們兩個在這兒閒扯淡,但有可能我並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模擬出來的幻覺。也可能我並沒有調職到核酸局,不是因為那個我前任的老頭子…那個老頭子叫什麼來著?」
 「傑克森先生。」米帕羅低聲說道。
 「對!也有可能不是因為傑克森先生突然想『從新再來』(註),我才補了這個缺。」 (註:由嬰兒型式再度開始,抹掉累積記憶的靈魂轉移方式。)。 「看看,這是什麼?」
 雷葛新攤開手掌,一枚狀似戒指的東西,指環處如DNA模型般迴旋扭曲,盡頭尖銳,上面以小小的燙金字體鐫上:「泰大鵬 2371」幾個字。米帕羅仔細看了一下,搖搖頭。
        「這是我在辦公桌裡找到的。傑克森沒有別名叫泰大鵬吧?也許這個傑克森是個VR模擬記憶,真正做了你十年同事的是這個叫泰大鵬的人。」
 「可是,不能這麼說吧?」米帕羅爭辯道。「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從我進核酸局到傑克森先生退休,我記得許多他的事,記得他的家人,他的貓,這…總不會是幻想吧?」
        「為什麼不會?」雷葛新笑道。「如果是植入式VR虛擬記憶,基本上什麼樣的回憶都可以改變。」
 「和你這種傢伙講完話總是會心情沈重得要死。 」米帕羅抱怨地說。「那核酸科技呢?照你的說法,也可能是虛擬出來的最高級騙局嗎?」
 「恰恰相反,如果核酸科技是個騙局的話,會是個不用費太大心思的騙局,」看看米帕羅又搞不懂了,雷葛新笑著說。「想想現在的人,有沒有誰真正看過,或用過核酸?四十勇士圍龍城?真的有過這四十個人嗎?當年從金星回來地球的探險隊只看到破壞徹底的大地,金星、水星殖民地的人從所謂的『星戰英雄時期』開始就閉關自保,不敢表態和地球有任何聯繫。我們一切的資訊來自殘破地球留下的不完整史料,就連羅世列的照片也只能找到拼拼湊湊的一張。想想看,歷史的證據無從稽考,現代又找不到實物。真要爭辯起來的話,誰辯得贏我?」
 「肯定不會是我。」米帕羅翻了翻白眼苦笑。
        「媒體和資訊本身就充滿了這樣的不可信性,許多小道流言不知從何而來,也不曉到會禍害到哪裡去。像那首『雷葛新之歌』,就沒人知道從哪兒來,什麼『雷葛新為了所愛的人,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了見她的淺淺一笑…』。」
 米帕羅非常喜歡這首「雷葛新之歌」,忍不住跟著哼下去。「『…他俯拾桃源的甘甜流水,看遍豪門的蒼桑,坐看星塵墜落,只為見她的淺淺一笑…』」
 米帕羅的歌喉挺不錯,雷葛新沒打斷他的興頭,耐心等待他將歌哼完。
        在米帕羅漸低的歌聲中,雷葛新靜靜地說道。「歌當然很好聽,唱唱也沒什麼關係。只害慘了那些相信有核酸可盜的天才份子,為了這樣虛無的理想,聽說有些人就因為這首歌,相信時光之謎就在核酸裡面,結果是…」
 「結果就成了一場時光旅行。」米帕羅嘆了一口氣。「一場關在聯邦監獄中的時光旅行。」
 在廿四世紀的詞彙中,「一場時光旅行」的意思就等於古世代的「不可能的任務 mission impossible」。
 號稱「人類史上最大謎題」時光旅行科技是迄廿四世紀止人類未能完成的極少數壯舉之一。時光機器的硬體發展早在羅世列博士的核酸理論問世前便已稍具雛型,到了核酸時代發展更為完善。然而,唯一一個問題,也是最致命之處在於,時光旅行送出的探險人員從來就沒能回來過一次。
 「理論,實際,設備都毫無破綻,」一位知名時光學者就曾在心力交瘁的病床前如此聲嘶力竭地哭泣。「只要告訴我問題在哪兒,我願用全世界來換。」
        只是,就如同另一位也在英年鬱悶而逝的時光學者所說,「像是鎖在玻璃碗下的鮮美蛋糕,那麼近,卻還是碰不到。」。史上典籍所載的正式時光旅行有六十七次,人員超過百人,卻從沒有人回來過。
 「一場時光旅行…」雷葛新沈吟道。
 「不過還是有希望的,」米帕羅開玩笑說。「我們的眼前就有個時光英雄雷葛新。」
 雷葛新沒好氣地瞪他。「這個雷葛新也真夠英雄的了,上班遲到,三年沒調過薪水,存了大半年的點數還沒存夠買一套生物植入型百科全書。時光英雄雷葛新,果真是『一場時光旅行』哪!」自嘲了一番之後,他的眼神又閃出光芒。 「不過,時光旅行永遠不可能完成,我倒有非常有力的證明。」
 「說吧!」米帕羅有氣沒力地說道。反正下午也沒什麼事,而且雷葛新的話題其實挺有趣的。「為什麼?」
 雷葛新將旁邊一張磁性椅拉過來,在上面抽出一支螺絲釘。
 「還是用邏輯的角度想想就可以知道,」他在磁性椅的椅背上刻下幾個字。米帕羅湊過頭來,看見雷葛新刻下的是以下幾個字。
 「請至公元2375,3,7,錫洛央市核酸總局,證明時光之旅可行。」
 「不懂。」米帕羅很誠實地說。
 「如果有時光機,如果時光旅行真的成立,現在我們的身邊就該出現一個來自未來的人,因為他看見了我刻下的這個訊息,」雷葛新說道。「不僅如此,理論上,當我開始動念要刻下這句話時,他就該出現了,因為在未來,這張椅子早已刻上請他們來的內容。但是,你看見了吧?我們身邊並沒有任何來自未來的人出現。」
 「也許他們有事不能來,也可能這張椅子後來壞掉了,沒有人看見過。」米帕羅強辯說道。
 「我從小就玩過這種遊戲千百次,有時還做了合金的牌匾,寫明定點、時間,要他們來找我,可是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出現過。」雷葛新越說越起勁,聲音越說越響。「有一陣子,古代的科幻電影喜歡拿回到過去、改變未來的狗屁做文章。可是又何必回到過去呢?如果真的可以時光旅行,念頭一起,你的現在如果會變早就變了,因為你將會回到過去,改變現在的事,在你動念時就已經決定。」
 「等等,我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米帕羅急忙叫停,煞有介事地數著手指。「在未來回到過去,改變現在…」
 雷葛新將他的手指撥開,粗聲罵道。「誰叫你去算那些東西的?只要知道,時光旅行並不存在就夠了。是我的話,只要問一個問題,時光發展局就可以關門大吉了,信不信?」
 米帕羅有點遲疑,聽起來不太可能,但是這個雷葛新的鬼主意實在太多,難保不會真有讓時光發展局關門大吉的妙法出現。他搖搖頭,不置可否。
 「你想想,」雷葛新大笑。「比方說今天要出發一支前往1997年的時光探險隊好了,根本不用派他們前去,只要翻翻1997年的歷史有沒有過未來人類出現的歷史就好了嘛!因為當這個探險隊一組成,如果1997年的探險成功,歷史上的1997年就一定會留下紀錄。如果1997年沒有任何來自未來的人紀錄,就表示探險失敗,也不用讓探險隊白白送命了嘛!」
 突然之間,兩人的背後響起一陣掌聲。說得正痛快的雷葛新嚇了一跳,回過頭去。
 一個身形高大的老人坐在不遠處的餐桌旁,厚實的雙手「啪啪」地緩緩鼓掌。這時兩人才注意到餐廳已經空盪盪,剩下沒幾個人。老人的頭頂全禿,臉上一部雪白的落腮鬍,厚鏡片後面的藍眼珠炯炯有神。雷葛新不認識這個老人是誰,但是在核酸局已經超過十年的米帕羅則一眼就認出老人的身分,心下覺得有點好笑,如果這世上有所謂班門弄斧、踢到鐵板的事,眼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老人慢慢起身,將磁性椅靠回,走出餐廳,臨出餐廳時又回頭向兩人頷首,又鼓了一次掌,走出門口。
 「搞什麼鬼啊!那個老先生是誰?」
 米帕羅不懷好意嘿嘿笑著。
 「他就是你幾句話要他關店的時光發展局副局長,魯敬德博士。」

 一直到走回辦公室時,雷葛新依然覺得核酸局今天的室溫調得太高,混身極度燥熱。
 「為什麼時光發展局的大頭頭會跑到小職員的餐廳吃午飯呢?」雷葛新忍不住向米帕羅埋怨。「真沒面子。」一邊伸出手準備讓掃瞄儀掃手腕條碼,米帕羅忙擋住他的動作。
 「慢著,」他說。「說了那麼多廢話,我請你吃的中飯還沒付現呢!用梳子再開一次我看看。」
 「其實,這和中午的話題很有關係的。」雷葛新拿出梳子和示波儀。「很多事不能看表像,看起來很難的事有時一轉彎就會十分簡單。」
 米帕羅學雷葛新趴在地上,讓掃瞄儀的光束同樣照在示波儀鏡面。
        「我們局裡的掃瞄儀有十六道光束,設定成一定要符合特定DNA條碼才會打開門。在生物電腦的主腦中,十六道光束內建十六道長短不一的缺口,掃瞄過你的腕骨,腕骨上的條碼補足缺口,十六條長度符合,門才會打開。基本上,要猜出這十六條條碼的長度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把梳子遞給米帕羅。「如果是反射出來的光束,只要缺口填滿,電腦就會認定長度符合。你試試。」
 米帕羅將梳子刷過光束。果然,門應聲「刷」一聲拉開。
 「重點在於,」雷葛新最後說道。「許多似乎不可能解答的謎,只要方法得當,卻簡單得出人意料之外。輕易放棄,下場就是被人騙掉一頓午飯。」
 「一場時光旅行,」米帕羅不甘心地再次取笑他。「最後還是敗給你這個時光英雄雷葛新。」

 下班臨走之前,米帕羅叫住雷葛新。
 「時光英雄,站住!」他說。「晚上做什麼?」
 雷葛新向他揚揚手上的月薪點數收據。
 「時光英雄領到薪水了,決定去把生物植入型百科全書買回家!」

 在下班的人潮中,雷葛新在「天網」地下交通網前等了一會,上下班高峰期通常得等上一個小時才輪得到一班。。核酸局大門口早上那場警匪交戰早已清理完畢,連炸裂的馬路都已修補好。雷葛新下午稍微看過在天空廿四小時放送的「蒼穹」新聞網,新聞對這個事件採低調處理,只說是場「糾紛」,警方當場立即處理完畢。嫌犯的身分沒提,只是那名嬌小美女被捕前的淒厲歌聲仍在雷葛新耳旁久久揮之不去。
 最後雷葛新決定步行走到「魯肉」資訊超級廣場。在「魯肉」資訊商場中,亮黃色的燈光下永遠人潮洶湧。雷葛新按照往例,從最底層開始逛起。廿四世紀的資訊商場外貌和古工業時代的同類型商場大異其趣。雷葛新在圖書館見過古廿世紀的電腦大賣場,人聲嘈雜,店家的面孔總是千篇一律,坐在小單位中面色沈鬱,身後堆滿了金屬型電腦時代的各類機件。雷葛新現在所在的這個「魯肉」資訊廣場卻沒有任何商品,只有絡繹的顧客人潮或走或站地來來去去。站定的顧客喃喃自語,走動的人們則眼神空白,望向無窮遠處。
 雷葛新張目四望,向飄浮在空中的投影機械蟲點點頭。在空中來回穿梭的投影機械蟲飛下來一隻,眼睛部位散發出黃綠色光芒,擴散開的投影幕逐漸將雷葛新包圍。現在他也像方纔那些人一樣,眼神空洞,望向極遠處。
        「歡迎光臨『魯肉』資訊超級商場。」女聲出現後,雷葛新已經置身VR虛擬空間。眼前出現最新型的各種資訊商品,他在繽紛的虛擬商品城中前進。逛到一家軟體商店前才停下腳步。
 模擬成型的虛幻售貨員帶著媚惑的笑容出現,在虛幻世界中,男的永遠高大英俊,女的永遠高窕美麗,而且,縱使你聊了三個小時不買任何商品,他們也絕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請問要什麼,先生。」說話的是美麗的售貨員,名字叫做花子。
        「我想看看生物植入型百科全書。」雷葛新說道。售貨員花子優雅地頷首,雙手一合,再張開,各式各樣的植入型百科全書書目在空中緩緩飄浮。
 「以下是可供您挑選的選擇: 內載資料最多的米開朗基羅5400型,互動式賞心悅目的知性美人型,或是唯讀式的經濟型…」
 雷葛新望著五彩繽紛的各式商品,有些眼花繚亂。他已經來逛了好幾次,對這些生物植入式百科全書有初步的了解。米開朗基羅型的資料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文藝術幾乎無所不包,而互動型的好處在於可以與你做常態性的討論。
 「互動型和米開朗基羅型兩種一起買,要多少?」他問。
 花子迷人的朱唇說出了一個可怕的數字,遠遠超過雷葛新的預算。
 「有沒有類似的產品,」他不死心地問。「但是不用花那麼多點數的?」
        花子的表情凝結半晌,雷葛新知道這是掌管VR的生物型電腦搜尋非正式資料的跡象。果然,花子展顏對他一笑。
 「有的,請稍候。」她說,形像逐漸消褪。
 四週圍的彩色環境也隨花子的消失逐漸轉換,變成單調的潮溼石洞地道。
 「請跟我來。」一個平板的聲音說道。
 足音在空曠的地道中響起,盡頭是一個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坐。」他說。雷葛新搞不清楚為什麼「魯肉」商場會有這種VR售貨環境,但還是照他所說的坐了下來。
 「我不是虛擬的幻象,我是一個真人,叫我派洛特就可以。」派洛特的神色陰沈,面無表情地說道。「我知道你要博學和互動的,但又不想多花錢,是嗎?」
 對於這類型的口氣,雷葛新覺得非常的不舒服,但還是點點頭。
 「二手的貨在乎嗎?沒有版權的貨在乎嗎?」他每問一句,雷葛新便搖搖頭,但也沒有任何想買的意願。最後,派洛特拿出一個小小的密封試管。
 原先,雷葛新已經準備離去了,卻被中年人派洛特接下來的說法吸引。
 「這是核酸禁絕時期前的產品,低成本,但因為有核酸成份在其中,互動情況極佳,可和你做學術性對談,資料庫的容納是米開朗基羅型的十九點八一倍。缺點是資料一旦植入便無法取出。」
 雷葛新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有股挑戰氣氛在腹中昇起。這種夢幻般的配備性能就連市面上的最佳產品也望塵莫及,有股渴望的感覺逐漸佔滿他的腦海。
 「要不要?考慮一下。」派洛特說了一個價格,那是個遠低於雷葛新估算的低價。
 「要。」他說,心臟不禁「砰砰」跳動起來。
        派洛特打開試管,將開口放在雷葛新的腦門,裡面的溶液「刷」一下進入他的表皮組織,不留下任何痕跡。內藏大約兩億九千萬位元資訊的生物型百科全書,只花了不十秒鐘的時間就安裝完畢。
 「他的名字,」派洛特最後說道。「就叫做牛頓。」

 

第二章  牛頓

「廿四世紀男性最容易上癮的嗜好有十種,現在他正在玩的生物式植入百科全書排行第七。然而此刻雷葛新覺得就是將它列在第一也不為過。在深夜裡,雷葛新不停地向牛頓發問,像是兩個古中世紀最用功的隱士學者一般,談天說地,一點也沒有倦意。」


 走出「魯肉」資訊商場大門的時候,人工太陽已經將天空轉換成柔美的夜色。一輪潔白的下弦月掛在天空,四週圍有人工合成揚聲器模擬出的夏夜蟬聲。雷葛新在廿四世紀大城市錫洛央的街燈下,捧著剛買的的百科全書三巨冊說明書,緩步走向附近的「天網」交通運輸站。
 在天網系統的地下小車中,雷葛新無心觀看夜色下的地底模擬景觀。他拆開第一冊說明書的封套,迫不及待地開始讀第一章的「啟動須知」。
 按照說明書上的說法,核酸禁絕時期前的百科全書用法和現世代的規格型態極為不同。現世代的植入式百科全書因為沒有核酸成份在其中,要完成讀檔及互動必須透過機械裝置。而雷葛新剛買的這套「牛頓」,因為核酸成分已經與身體合而為一,得用極度的精神集中力來啟動。
 「冥想遠方一點白色光點…」雷葛新照著說明書上的指示閉上眼睛努力存想。
 白點…白點…彷彿之中,閉上的視覺出現一片清明。
 就在這時候,「克」的一下輕震,「天網」已經到了雷葛新住的公務員大廈門口。柔美的女聲打斷了他冥想的動作。
 「核酸局雷葛新,您的目的地已經到了。祝您有一個美好的夜晚,明天見。」
        雷葛新以最快速度衝進大門,登上光能電梯,回到自己的宿舍中。房間裡光線逐漸轉成閱讀光度,雷葛新急急忙忙將公事記憶組往桌上一丟,挾著說明書就往臥房跑。坐定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再度閉上眼睛,像方纔一樣,專心冥想那個「遠方的白點」。
 黑暗中,這一次那種清明之感來得非常之快。冥想的地平線上,果真出現一個自在輕盈的白色光點…
 接下來呢?
 雷葛新不禁啞然失笑,方纔自己太過性急,只在說明書上看到「冥想遠方白色光點」就等不及先試。等到白色光點真的出現了,反而不知道做什麼。突然間,一陣清晰的語聲在耳邊響起。
 「我是牛頓,」那聲音說道。「請輸入使用者名稱。」
 雷葛新心想,如果要憑藉集中精神力才能啟動,輸入的方式大概和意念有關。
        「雷.葛.新。」他在心裡很用力地想著。
 牛頓沒有任何回答。過了良久,語聲再度響起。
 「請輸入使用者名稱。」
 雷葛新將手邊的說明書翻開,從目錄上找到「互動須知」。原來,因為使用顧客的集中力程度不同,用意念溝通的方式並不穩定,所以這套百科全書採用的是語音的互動方式。
 「雷葛新。」他清清楚楚地將名字唸了一次,果然,這一回牛頓有了回應。
 「雷葛新,您是本程式的新使用人。只要輸入『選項』指令,牛頓將顯示出本程式功能供您選擇,如有任何疑問,請輸入『查詢』指令,牛頓將竭力為您解答。」
 「牛頓,」雷葛新向著空無一人的四週饒有興味地問。「你有形像嗎?」
 「牛頓的程式中有四十八萬種形像及語調可供選擇,」牛頓說道。「您可以自由挑選。」
 雷葛新思索了一下。
 「那麼,」他興高采烈地說。「給我紫紅詩玲!」
 紫紅詩玲是廿四世紀著名的虛擬美女歌手,果然,身形嬌小可愛的著名美女歌手紫紅詩玲緩緩投影出現,在雷葛新的斗室中載歌載舞。
 「紫紅詩玲載入成功,」牛頓說道。
 「我不是要看紫紅詩玲唱歌跳舞,」雷葛新說道。「我是問你有沒有任何形像,能不能像個真人一樣在我面前出現,和我說話?」
        牛頓有好一會沒出聲。紫紅詩玲的形像逐漸黯淡下去,房間裡又恢復原來的靜寂。
 「搜尋失敗,雷葛新,」牛頓仍以冷靜的聲音說。「牛頓沒有形像互動功能,也沒必要出現。」
 「好吧!」雷葛新說。「那麼,我要選項。」
 一陣柔和的藍光出現,空間中投射出飄浮的幾團雲朵,顏色鮮明,每團雲氣中鐫著選項的名稱。
 「睿智者。」雷葛新說出指令。
 「請說出題目。」牛頓說。
 雷葛新想了一下。
 「核酸工程。」他說。
 「核酸工程理論在廿二世紀由羅世列首創,於廿三世紀普及,」牛頓流暢地報告著。「其主要組成物是配合生物型超級電腦,組成的人工合成化學劑配方,通稱『羅氏激素』。接受注射後的人體去氧核醣核酸鏈結輕度扭曲,」牛頓在雷葛新的腦海中投射出去氧核醣核酸的名稱,並在一旁加上DNA英文註解。字母的背景有巨大的DNA鏈結放大圖,以綠色箭頭顯示鏈結的人工扭曲度。「經過改變的DNA在大腦皮層放射微細生物電,使接受注射者產生知識的模擬之感。此科技因有重大缺陷及副作用,已於後創世紀公元2289年全面禁絕。」
 空間中再度出現雲氣般的兩個選項:跳出,或是深入。
 「深入。」雷葛新說道。「說說它的副作用。」
 巨大的DNA模型中央出現漩渦,將所有影像打碎。置身其中,彷彿是在一條隧道中急速前進似的。
 「廿三世紀病理專家曾經指出,」牛頓說道。「核酸科技和人體的交互作用在某種定義上來說,可視為一種中毒。中毒的產生的症狀就是未經學習便可得到的知識。醫學上的中毒症狀常因體質不同而有所差異,核酸注射也是如此。不同類型知識核酸混合不當也常產生變異式副作用。副作用發生比率為 11%。」
 影像再度出現選項雲朵。
 「退出,或深入。」牛頓問道。
 「深入,」雷葛新發現自己已經沈迷其中,雖然夜色已深,明天還要上班,可是一點倦意也沒有。「我想知道副作用的詳細情形。」
 「核酸副作用病例為數極多。」影像這時出現統計圖表,隨著敘述呈現各種病例的紀錄影片,詳細列出地點,時間。「2223年,智能消失症病例,患者為滿懷理想的青年政治家,注射古中國政治史、古島國政府典章制度核酸後突然失去智能,成為無可救藥智障者。」
 「跳過。」雷葛新對牛頓說道。
 「2223年,沈思者病例,名樂理家注射民謠研究核酸後,突然陷入沈思,終其一生沒再清醒過來。」
  「跳過。」
  「2225年,口哨症病例,注射過戰爭通史核酸的患者,在觀賞完廿世紀古代電影『桂河大橋』後突然狂吹口哨,連續七日後因肺血管破裂不治而亡。」
 「查詢。」雷葛新說道。
 吹口哨者的影像暫時凍結在空間之中。牛頓的聲音依然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之處,只在半空中閃爍「查詢」兩個字。
 「請說出查詢事項,雷葛新。」
 「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副作用?」
 「根據未經證實的說法,產生核酸副作用的原因可能是排斥作用,也有可能是潛意識的覺醒,或稱為『良知的覺醒』,真正原因從未得到證實。」
 「為什麼?」
 這一次牛頓許久沒有回答,只有那個漲紅臉吹口哨的不幸人影像依然停滯在空間中。
 「資料不足,請跳出本欄,回到總選項目錄。」最後,牛頓這樣說道。
        幾年前雷葛新曾經在一份調查文獻上讀過,廿四世紀男性最容易上癮的嗜好有十種,現在他正在玩的生物式植入百科全書排行第七。然而此刻雷葛新覺得就是將它列在第一也不為過。在深夜裡,雷葛新不停地向牛頓發問,像是兩個古中世紀最用功的隱士學者一般,談天說地,一點也沒有倦意。發問的內容五花八門,從後金屬工業時期神秘的「精密工業敲擊術」開始、到使人類重覆延長生命的靈魂轉移科技、從來不曾有生還者的時光旅行,到最引人入勝的「風雷水火」轉化型生化人。雷葛新不停的發問,牛頓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買這套百科全書是這輩子最滿意的一項決定。雷葛新在心裡這樣想著。牛頓就好像是一個浩瀚如大海的寶藏,打開了門,裡面的世界令人悠然神往。
 外面的天空已經濛濛亮了,人工太陽正逐漸將月光光度降低,待會,陽光就會從東方映射出來。雷葛新這才發覺,已經和新買的百科全書牛頓玩了一整個晚上。
        一連兩天,雷葛新一下班就把心思全放在牛頓身上,持續地查詢不同的資訊。雷葛新做學生的時候不是挺用功,是那種一拿起書本就睡著的懶學生(以至於才會被安插到市檔案部,拿了三年的最低薪資)。然而在百科全書牛頓的引導下,連睡覺都彷彿顯得多餘,漫漫的長夜裡他跨過不同的時空、人、事物,深深地被牛頓裡邊的那個無邊浩瀚空間媚惑住,完全沒有辦法停止。然而,這樣持續地嚴重缺乏睡眠,在第三天上就露出馬腳了,上班的時候,雷葛新勉強張著睡眼,眼睛有紅絲。然而,如果不是局裡嚴格規定,不准在上班時間使用包括遊樂器、計算器或百科全書在
何生物植入式產品,他甚至會在辦公室把牛頓叫出來。
 米帕羅看著雷葛新打瞌睡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那天不是說去買百科全書了嗎?」他問。「怎麼一臉沒精打采的樣子?」
 「買了,」雷葛新簡短地說。「而且很棒。整個晚上一直玩,結果就忘了睡覺。」
        「要小心哪!」米帕羅很擔心地說。「根據市調局發布的報告,廿四世紀十大最容易上癮的嗜好裡…」
 「植入式百科全書排第七,這我知道,可是我想沒那麼嚴重。只是好玩而已。」
 「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好玩,」米帕羅雙掌朝內,在太陽穴上由內往外揉兩圈,這個動作在古廿世紀和「聳聳肩」的意義相同。「幾年前我也買過一部,用了幾次覺得沒意思就沒再用了。」
 「那是因為你本就是個俗人,」雷葛新打了個大呵欠。「無窮無盡的知識之海,我不過是個海邊撿拾貝殼的小童…是誰說的話,俗人?」
 「艾傑克.牛頓,古英吉利科學家。」米帕羅好脾氣地笑笑,絲毫不因雷葛新的取笑為忤。
 「好吧!算我不對,你不是個俗人。但是真的,想到有那麼多的知識資訊就在這個地方,」雷葛新指指自己的腦門。「真想一下子全部把它吸收進去。」
 米帕羅饒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那神情居然有著擔憂的成分在內。
 「雷葛新,我知道我的話也許你聽不進去。浩瀚的知識之海,也許我連一個撿貝殼的小孩也不夠格,充其量只是一隻寄居蟹。」他一字一字地說道。「但是,今天我這個寄居蟹要告訴你,真的要小心。我在核酸局已經呆了十年,『追求知識之海』,常常就是核酸犯罪者的動機所在。」
 雷葛新仔細端詳米帕羅的表情,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
 「沒的事,」他勉強笑笑。「你想得太多了。」
 「但願我是,」米帕羅眼神謹慎地環視四週,確定辦公室中只有他們兩人,這才悄悄地說。「你以為那些核酸犯真的都有再度稱霸世界的野心嗎?雖然他們的判決詞中都會提到野心、陰謀,可是,天曉得有很多人真的就只是像你一樣,『追求知識之海』而已哪!」
        雷葛新心裡很明白此刻米帕羅所說的沒有錯。他想起幾天前目睹的那場核酸局前大戰。耳際彷彿又響起那個女人淒厲的聲音。
 「自主無罪,追求知識無罪!」當時,她被陽風隊長判了重刑,卻仍堅定地在天空下大聲嘶喊。

 「要小心。」這是米帕羅最後的結論。
        雖然心裡知道米帕羅是好意,雷葛新還是忍不住嘴硬。「不可能,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如果你認為我會變成和那些核酸犯一樣,那你就是有毛病。」

 雖然嘴巴上這樣說。那天晚上雷葛新把牛頓叫出來之前有點猶疑,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閉上眼睛。
 黑暗的天際出現一個純白的光點。光點的姿勢優雅自在。
 「我是牛頓,」牛頓以一貫的冷靜口吻出現。「雷葛新,您好。」
 「告訴我,」雷葛新問。「這幾天我讀取的資訊有多少?不,這樣說好了,我這幾天讀取的,和你的所有資訊比起來,佔多少比例?」
 「萬分之二點零八。」牛頓簡潔地說。
 雷葛新陡地洩了氣。覺得自己有點像走進童話糕餅彩色世界的小孩,眼前的美味、點心令人垂涎欲滴,自己的嘴巴,自己的胃卻只有小小那麼一點。
 「真的有過核酸工程這種東西嗎?」他問。
 「請定羲『真的』二字。」牛頓說道。
 「我是說,」雷葛新深吸一口長氣。「核酸工程是一種實體,而不是傳說?」
 「核酸工程是實體,於廿三世紀普及於世,於公元2289年全面禁絕。」
 「如果有百科全書的話,」雷葛新喃喃自語。「要核酸工程做什麼?像我現在腦海中有了你牛頓,基本上我就是無所不知了。對不對?那我還要核酸做什麼?」
 牛頓很罕見地有了短暫的沈默。
 「無法歸納,」牛頓說。「請重新整合問題。」
 「核酸真的有那麼神奇嗎?」雷葛新問。「像你,你這樣子的百科全書和核酸相比,有什麼不同?」
 雷葛新眼前慢慢昇起一個老人的影像。旁白的註解寫著,英千格博士,核酸工程學重要學者,為「超人症候群」核酸研發委員會召集人。後於「三十年超人戰爭時期」為狂人莫里多親手處死。
 投影而出的英千格博士生前必須藉喉部揚聲器說話。牛頓忠實地模擬出他沙啞不明的聲音。
 「核酸工程和生物植入式百科全書相差絕不可以道里計。一部百科全書,不論它的資料多麼豐富,聲光、互動裝置多麼花俏,終究是個間接介面。仍究要經由『學習』的過程才能進入人腦。而核酸是有史以來唯一一種能夠直接傳播知識的偉大科技。舉例來說,一部古廿世紀的原始光碟百科全書『因卡達』…」
 影像這時出現古廿世紀末獨裁大企業集團的產品「因卡達」。
 「其資料雖然極度貧乏,採用間接學習方式仍需要超過一年的時光才能學習完畢。反之,一劑『骨顱』百科全書核酸,資訊容量為「因卡達」的三千五百倍,卻能使人在廿分鐘內擁有全部資訊。」
 英千格博士的資料紀錄很短暫,一下子就沒了。然而,內容卻令人屏息。
 雷葛新沈默良久,幾乎忘了呼吸,最後,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
 「那麼…」他停頓了一下,一時間彷彿忘了牛頓並不是真人,問他這一個問題時還得考慮措詞。「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核酸?」
 一霎時,空間中響起此起彼落的警報聲。各種警號在眼前急速劃過,雷葛新被眼前的突發狀況嚇得楞住,場面之亂,彷彿下一刻就可以看見大隊的警力破門而入,強行將他逮捕。
 「什麼事?牛頓!」他驚惶地叫著。「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不屬於牛頓的合成機械語聲響起。背景仍是各種紛亂不已的警報聲,許多雜亂的視訊在眼前掠過。
 「資訊提取方式觸犯聯邦法規,資訊提取方式觸犯聯邦法規。程式自發式停機,程式自發式停機。」
 雷葛新像個酒醉患者般慌亂起站起身來,卻碰倒了椅子,整個人跌坐在地上。一股刺痛之感從大腿部位傳來。
 「啊噢!」他痛得大叫一聲。
 然後,彷彿是被他的叫聲驅走一般。所有警報聲、影像突地全數消失,像是被什麼一下抽離似的。
        房間裡一片寂靜,椅子翻倒在地,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半夜遠方市警車值勤的長長警鈴聲。
 雷葛新坐倒在地上,被方纔的混亂之感弄得有點昏沈沈的,心臟跳動非常厲害。過了一會,才定下神來,低頭看看大腿外側,褲子上滲出一點血。他苦笑地伸手進口袋,掏出來他在辦公室撿到的戒指狀東西。
 方纔在慌亂中,這枚東西的尖狀尾端刺破他的大腿,也是那陣刺痛,所有混亂才陡然消失。
        雷葛新在昏暗的房間裡仔細端詳那一枚戒指狀東西,上頭鐫的「泰大鵬 2371」閃著比反光還要強的光芒,尾端的尖銳處還沾著一點血。
 回想剛才發生的狀況,一切似乎歸咎於最後雷葛新問了那一句話。
 「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核酸?」
 看來,這個廿四世紀的大禁忌連在小小斗室中也無法倖免。雷葛新從第一次進核酸總局開始,那句核酸禁語就天天環繞身邊,永遠揮之不去,像隻討人厭的蒼蠅。
 「盜用核酸,萬劫不復。」
        這句話,雷葛新在受訓時便喊過不下數十次。不只要記在心裡,訓練員還煞有介事地要每一個學員大聲唸出來,「這樣才會記憶深刻」。縱使雷葛新覺得這種行為很像古亞洲文明古國的殘暴時代,被稱為「神」的獨裁者統治的技倆,但還是被迫高喊了幾十次「盜用核酸,萬劫不復」。
 不曉得牛頓會不會因此就程式受損,花大錢買的百科全書一下子就付諸流水?
 所幸,稍稍凝神之後,牛頓那熟悉的冷靜語聲再次出現。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雷葛新小心翼翼地問。
 「資訊提取方式觸犯聯邦法規,程式自發式停機。」牛頓立刻說道。「建議停止詢問該類問題,以免程式永久停機。」
 「好好好。」雷葛新連忙說道。
 「請輸入選項。」牛頓說。
 一陣沈默。
 雷葛新對剛才的狀況實在心有餘悸,生怕再問到什麼犯禁的問題就糟了。可是,又捨不得叫牛頓回去。眼光向四下一看,瞥見了那枚戒指狀的尖銳東西。
 「看得到這是什麼東西嗎?」雷葛新把那件戒指狀物件拿在手上,湊近鼻樑。
 「視覺互動程式啟動中…」牛頓說道。「雷葛新,牛頓已經可以看見該物件。」
 「這是什麼?」
 投影上這時出現一個和那物件型貌近似,顏色卻不一樣的東西。雷葛新手上的是淺綠色,投影上的卻是淡紅色。
 「袖珍形微處理機,星際調查人員專用,可內存文字、聲音、影像等各類型資料。」
 「用法呢?」雷葛新問。
 「撥動秘碼鍵盤,輸入正確數據即可。」投影上用箭頭指出秘碼鍵盤的位置,原來,像DNA般扭曲的兩根細臂上的突起,就是秘碼的鍵盤。
 「秘碼是什麼?」雷葛新心不在焉的問,話一出口才知道問了個笨問題。
 果然,牛頓答腔了。「資料不足,請再次選項。」
 雷葛新找不到任何的參考數字,只好就地取材,輸入在戒指上鐫刻的號碼。
 「2371。」
 沒有任何反應。
 「1732。」
 也沒有用。對於猜數字號碼一事,雷葛新向來沒有任何本事,也許米帕羅可以,因為聽說米帕羅在公餘還兼了個聯邦駭客師的工作。別看他平日少一根筋的樣兒,據說,他還擁有二級數字猜測師的執照。
        正打算放棄了的時候,突然間,一道靈光在腦海閃起。雷葛新想起來核酸局的員工私底下常自嘲是典型的「6666」,因為傳說中,地球下一次的大劫難會在公元9999年出現,而6666代表的就是核酸局員工即使到了世界末日,還是得頭上腳下拼命到局裡來上班。
 用6666減去戒指上的2371,得到的數字就是4295。
 雷葛新將4295輸入戒指,立刻就肯定這是個正確數字。因為戒面上的透明成分開始發亮,逐漸發光。發出的光線呈扇形擴散,雷葛新讓它投影在牆上。影像在牆上由淡轉濃,有一個人的形像在平面的牆上出現。戒指上也傳出清晰的人聲。
        影像中的人看來年紀不大,一頭叛逆的長髮,眼睛炯炯有神。
 「親愛的朋友,我是泰大鵬,當你看見這段我的人間最後留言時,那表示此刻我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叫泰大鵬的男子說了以上的話,旋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一下,才再次開口。「對了,如果這是米帕羅的話,米帕羅,請你立刻把影像關掉,丟掉這枚微處理機,永遠忘記這一回事。米帕羅,你是好人,但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你這種連蟑螂都怕的人是不會受得了的。」
 泰大鵬哈哈大笑。
 「但是,朋友,如果你不是米帕羅的話,我也請你再三考慮。在你看我說話的這個同時,我已經在一個完全未知的時空,你的抉擇,將會影響今後你一生的命運。從此之後,你的生命會走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所以,現在關掉我還來得及。」
 影像中的泰大鵬這時低頭屈指默數,數完五之後,抬頭凝視前方。連雷葛新都可以感覺到他眼光的凌厲。
 「我是泰大鵬,我是核酸局檔案部雇員。與同事米帕羅管理人事檔案有十年的時間。」泰大鵬說道。「但是,我也是這個時代的最大罪犯,因為我盜取了核酸局的核酸。」
 「砰」的一聲,雷葛新心頭狂震,手沒拿穩就把那具微處理器掉在地上。
        微處理器中的聲光因為震盪出現紛亂的雜訊。投射而出的泰大鵬形像隨著儀器的滾動而扭曲,映照在雷葛新臉上時,他陰晴不定的表情被強烈的投射光嚇了一跳。
        扭曲的光影、轉速偏差的聲音逐漸減弱,最後終於化為沈寂。
 又是核酸!雷葛新心想。這已經是同一個晚上的第二次。這門所謂「廿四世紀世紀之謎」的科技一出場氣勢果然不凡,雖然已經失傳日久,每當再度被人提及時總會帶來不同程度的震撼。方纔影像中人泰大鵬所說的話語氣輕鬆,淺顯易懂,可是卻令人不由自主地大為震動。
 「我也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罪犯,」他在投影上這樣說道。「因為我盜取了核酸。」
 雷葛新呆坐在斗室之中,一直沒去動那顆微處理機。他想把牛頓叫出來,詢問心中昇起的種種疑問,可是又怕觸犯到核酸的禁忌。一整個晚上,終究也沒再把牛頓叫出來。
 天亮了,又是一天的開始。
        雷葛新枯坐在核酸局人事檔案辦公室裡發呆,久久沒有開口。
 「你還好吧?」同事米帕羅看見這個平日意氣風發的小伙子一整天來心事重重,忍不住問道。「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事。」雷葛新勉強笑笑。過了一會,突然抬頭問了米帕羅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米帕羅,」他問。「我那個前任檔案員,你說…你說他叫什麼來著?」
 「傑克森先生,你這傢伙總是記不住。」米帕羅微笑道。
 「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米帕羅仰望天花板,努力回想。「老頭嘛!人還可以,愛留長頭髮,有點驕傲,口氣挺大。頭腦還不錯,家裡養了隻生化貓叫『莫里多』,」他莞爾一笑。「每次你問他,他就會說:『沒錯,我家的貓就是那個狂人莫里多!』。」
 「他現在人呢?」雷葛新故意問道。因為米帕羅告訴過他,這位傑克森先生後來申請了靈魂轉世局的「重新開始」計劃。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他去了『重新開始』嘛!」果然,米帕羅說道。「這個人很不滿現實,許多事情都看不順眼,所以才會去『重新開始』。現在大概已經是個初生嬰兒了吧?這老小子人不錯,就是嘴巴壞了點,有事沒事會板起臉來訓人,這樣說著…」
 「米帕羅,你是個好人,」米帕羅學著老人沙啞的聲音。「但是像你這種連蟑螂都怕的人,是成不了什麼大事的。」
 雷葛新楞楞地看著他。昨天晚上,類似的話也出現在那個泰大鵬的言語之中。
 「怎麼了?」米帕羅說。「那老傢伙真的就常這樣對我說的嘛!」
 「泰大鵬…」雷葛新喃喃地說。「米帕羅,知不知道誰是泰大鵬?」
 「泰大鵬?」米帕羅疑惑地搖搖頭。「沒聽過,是新出道的模擬偶像歌手嗎?」
 雷葛新搖頭。
 「明星?」米帕羅想了一下,又問。
 雷葛新舉起雙手。「沒有,只是隨便問問。」
 人事處這時有人來要米帕羅過去一下。一直到出門前,雷葛新還聽得見米帕羅搖頭晃腦地自言自語。「泰大鵬,那是什麼東西?」
        一整天雷葛新都心不在焉。有一段時刻他想告訴米帕羅投影器上那個自稱泰大鵬,也自稱和米帕羅共事過十年那個人的事。但是話到嘴邊又忍住。整個事件透著極度詭異的味道。雖然如同那個叫泰大鵬的人所說,米帕羅是個好人,但是事關廿四世紀最嚴重的盜取核酸行為,雷葛新決定還是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而且,他現在幾乎已經可以確認,這件事情的背景絕不單純,米帕羅和所有認識過這個泰大鵬的人都經過了精心的VR洗腦處理,把泰大鵬的身分置換成老頭子傑克森。但是,老頭子是不可能養生化貓的,因為生化貓的新陳代謝率極高,需要的運動量
所以只有精力同樣充沛的年青人才會養生化貓。
 下班後,雷葛新沒有耐心等一個小時一班的「天網」,攔了一部「吉普賽」計程水陸兩用艇,用最快速度衝回家去。
        那枚微處理儀仍然靜靜躺在地上,沒有像古裝諜報劇「吉米龐德」一樣在翻箱倒櫃的房間裡消失。
 雷葛新將秘碼再次輸入。泰大鵬的形像出現,昨晚的開場白又重覆一次。說到「因為我盜取了核酸」那一段,雷葛新的心仍然「砰砰」地急速跳動起來,拳頭握緊,背脊一陣冰涼。
        「親愛的朋友,我先行假設你的是核酸局的人,因為能夠解出6666的,大概也不會是別人,」泰大鵬說道。「古中國人喜歡說,凡事都在一個『緣』字,今天你會在這兒看到我留下的訊息,相信冥冥中一定有其特殊的用意及安排。但是,」他的口氣轉為凝重。「今後,我會給你帶來探索永恒的快樂,還是萬劫不復的不歸之路,老實說,誰也不會知道。就像我現在,也許已經陳屍在時空的某一處,也可能在永恒的天際裡自在遨翔。」
 泰大鵬持續地說下去。
        「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解破了核酸局存放核酸的機密,得以進入浩瀚無窮的知識之海。核酸工程在近百年前為人類帶來的浩劫當然是個悲劇,但是因而將探尋知識的這條捷徑阻絕起來,也是一種因噎廢食的顢頇做法。知識無罪,有罪的是人心。我知道此刻在所謂的聯邦法律上我已是罪無可赦的重犯,然而,在我的心目中,我仍堅信自己追求知識之海的用心,像白紙一樣的潔白無罪。我也堅信,那些不幸被禁錮的兄弟姊妹們,終有一天,真理會給他們一個交待。」
        「但是,種種跡象顯示,我這樣子的單純渴求知識行為也即將化為泡影了,我已經可以嗅到核酸局走狗們身上的惡臭,相信很快它們就會追上來。感謝上帝,在核酸的過程中,我探索到一條似乎可以打開時光之門的道路,縱使時光之旅從未有人生還,但我仍堅信時光之謎的答案就在核酸知識裡,也相信『雷葛新之歌』中所說,有一天,雷葛新將會從時空中回來,到那時,時空之謎就會完全解開。而我,也許會在他之前以屍體鋪出他行走的道路,但是,親愛的朋友,雖然我們也許永遠無緣見面,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絕不後悔!」
 雷葛新深吸一口氣,混身像置身寒冰烈火之中一樣的激動發抖,尤其是從泰大鵬這樣的人物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雖然自己的名字只是動作電影人物的副產品,然而,泰大鵬的語聲仍帶有令人激動的催眠力量。
 「時光之謎,是條錯縱複雜的永恒謎題,就像是這首『雷葛新之歌』…」
 居然,泰大鵬也在投影中閉起雙眼,雄渾地唱了一遍雷葛新之歌。
        「…他俯拾桃源的甘甜流水,遍看豪門的滄桑,驚詫於巫術世界之壯美,坐看星塵墜落,只為了她的淺淺一笑…」
 歌聲在雷葛新的小房間中繚繞飄縹不已,歌聲中卻頗有悲涼的氣息。一霎時,雷葛新恍惚間有泰大鵬身著一件古中國長袍白衣,在水邊高歌的錯覺之感。
 「這首歌,其中也有著難解的時光之謎,」泰大鵬唱完了歌,說道。「我遍尋了古往今來的樂曲,卻找不到它的出處。它應該是本世紀出現的歌謠,卻在前創世紀的公元1997島國報紙上也曾經提及。」
 「總而言之,我的朋友,過一會兒,我在人間的牽絆就要結束,核酸走狗們的臭氣越來越近。如果你願意追尋我的時空之路,也願意『盜取核酸,萬劫不復』。以下就是我獲取核酸方式的詳細說明。但是,別怪我多口,如果你踏過這一條界線,你就要體認到,你已經沒有回頭路的選擇。」
 果然,接下來的內容是盜入攻破核酸局防線的七項步驟詳細說明。
 「好了,我的朋友,」最後,泰大鵬感性說道。「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時空的一隅相見,也可能在死後的地獄擦肩而過,至於天堂,我們有沒有資格進去,只有上帝曉得。祝你好運。得失隨緣,心無增減。我即將走過死蔭的幽谷,我也為你祝福。」
 前核酸局檔案員泰大鵬的訊息在此中斷,只在牆上留下視訊中斷的亮點。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有過這樣一個人,也永不會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雷葛新又重把視訊放了一次,把泰大鵬的盜入攻破程序牢牢記在心裡。
        走出陽臺,入夜的錫洛央市夜色神色依舊。只是,在雷葛新的眼中,所見的世界已經完全改觀。遠遠的天際,高聳入雲的星際核酸總局此其它建築都高,幾朵夜裡的雲悠閒地掛在核酸總局頂樓的旁邊。
 雷葛新在廿四世紀的人工太陽月色下閉上雙眼。
 晦暗的空間,一片清明擴散開來,純白的光點在天空飛翔。
 「牛頓,」雷葛新沈靜地說。「告訴我『天網』交通系統,核酸總局附近地段的結構。」
第三章  不歸之路

「有什麼東西在遠方突地「波」一聲炸開,他的鼻血忽然像決堤的河流一般一瀉千里,雷葛新陡地仆倒,臉頰碰著了冰冷的地板,那股痛楚的劇烈程度居然使得他的四肢都不聽使喚…」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廿四小時不停播放的「蒼穹」新聞網奏著入夜的小夜曲「綠鄉」。馬路上的人車逐漸減少,廿四世紀的一級大城錫洛央市經過一天的繁忙之後,漸漸走入睡鄉。在核酸總局後方的一條小巷子裡,有個人耐心地躲在「天網」交通系統候車亭的陰影下。
 悠揚動聽的「綠鄉」已經進入最後的旋律,天空中傳來半夜十二點的整點交會鐘聲。
 在鐘聲中,躲在候車亭陰影下的雷葛新陡地站起,將手腕插入掃瞄孔。
 天網系統在半夜的班次總是隨傳隨到。雷葛新向四週張望了幾次,確定狀況無誤,這才走進候車亭。他隨著搭乘的小室沈落地底,四週的牆壁開始模擬地底景觀。小室輕輕顫動,準備前進。
 「中!」雷葛新低聲一喊,將一具低週波放射器接上「天網」小室中的啟動裝置,按下開關。
 「蹭…」一聲,整個小室中的光線暗淡下來,模擬地下景觀凝結在牆上不動,本來行將啟動的小室停止前進的動作。
 「在每個午夜交十二點的時候,」泰大鵬在攻破程序中說。「『天網』中央電腦系統因為必須修改次日的日期,在十二整點這時的監看系統會暫時停擺,所以這一霎那間把一部小車停擺下來,系統會假設它仍在行進,將錯就錯,中央監看系統要等到凌晨天亮前才會發現。」
 泰大鵬在核酸局後面的這個候車亭下方做了個深入地底六十九公尺的通道,在通道中,安裝了簡單的牽引裝置。雷葛新也按照他的說明,到附近的「始祖熊貓」零件舊貨場找了幾件電子時代的古舊儀器,像剛才讓「天網」停擺的發射器就是一件電子時代的便宜古董。
 雷葛新順著牽引裝置沈入地底。地表上的錫洛央市是看似一個有花有草、有藍天有白雲的天然城市,可是深入地底就可以見到許多巨大機械裝置和外貌醜惡溼黏的有機形式機件組綿延至地心深處。地球上的十三座巨蛋型遮敝幕本身都是一部巨大的有機生物體,在地底有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存在。雷葛新聽人說過在地底有一種叫做「麥柯尼森」的生化種族,他們穿梭在地底的大機械裝置之間,以有機物機件組滋生的黏液、生命組織為生。傳說中的核酸革命組織也有部分成員躲入地底。
 有一滴來自有機物的黏液滴在雷葛新的臉頰上,居然散放出糖味一樣的甜香。雖然如此,還是覺得非常的噁心。
 六十九公尺的旅程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似的。雷葛新一直到著地了,依然有持續直線下墜的錯覺。著地後的所在處,是一個空無一物的小空間。
 「星際核酸總局的防衛系統號稱太陽系第一,」泰大鵬說過。「基本上沒有錯,但是,就好像一扇加了廿道鎖的重防備門一樣,如果你只把精神放在門鎖上當然無法打開,但是,從門的另一方鉸鏈處進攻,你就只需要對付一道鎖。」
 「所以,我不去和核酸局的入口防衛系統硬碰硬,我攻入的是它的內壁。」
 泰大鵬在通往內壁處挖了僅供一人通過的地道。雷葛新的個子比泰大鵬要高上一些,擠過地道時有點吃力。
 地道的盡頭出口處是一個藥品櫃。
 「進入核酸局地底後,第一個進入的是外圍的醫療室,從這兒開始要加倍提高警覺,因為你已經進入重度警備區。」
 「核酸局的生物感官式電眼號稱連病毒都無所遁形。這句話基本上也沒錯,但是,現世代的高科技最大的缺點是,看得見毫釐的細小差異,但是大前提卻有可能視而不見。感官式電眼的確可以監控小至病毒的細小物體,然而,只要你在身上及室內噴灑某種藥品,它卻會對你視而不見。」
 雷葛新從手袋中拿出在「始祖熊貓」買的密封藥品。泰大鵬在訊息中只給了個編號,舊貨場的老闆遲疑了一下,還是到貨架的最底端拿出來給他。
 打開密封的封套,雷葛新覺得有極度的哭笑不得之感。那是一瓶平常的化學噴劑,然而上面的圖文卻讓人覺得是不是泰大鵬平空開了人一個大玩笑。
 化學噴劑的標簽上印著一個金髮的古代泳裝美女,上頭印著。「古法精製,婦女聖品,使用時往患部噴灑均勻,長保乾爽清潔,健康衛生。」
        雖然百般不情願,雷葛新還是在身上灑遍了那劑有茉莉香的「婦女聖品」,心裡胡思亂想著時光英雄和婦女病到底如何扯上關係。
 然而,泰大鵬的方法果真有用,雷葛新在核酸總局的地底深處長廊一路走過去,外觀像昆蟲複眼的生物感官式電眼在四週不停地掃視,偶爾「啪」的一聲將細小落塵的資訊也鉅細糜遺送回總監管中樞,可是,雷葛新這麼大一個人走過去卻視若無睹。
 走到第二個長廊的時候出了問題,泰大鵬沒提到在這個地方有一座DNA掃瞄儀。這種掃瞄儀的型類和雷葛新用梳子就能打開的那一型很類似。雷葛新照泰大鵬的指示帶了許多儀器,可是翻遍了全身,就是沒有帶梳子。
 核酸局的制式掃瞄儀只要掃瞄光束被折射過一次,用類似梳子的排列狀物品刷過就可以矇騙中央警衛系統。但是…沒有梳子怎麼辨呢?
 所幸,雷葛新並不是束手無策的人,他環視了一下四週,眼珠子一轉,就想到了代用品。
 「難看,真難看,」他喃喃自語,一邊俯下身,趴在地上。「希望沒人看到。」
 他困難地將身體儘量貼近地面,抬起頭,做出呲牙咧嘴的可笑神情。
 原來一整排的物件不只是梳子,連牙齒都可以代用。掃瞄儀折射出的光束在他的牙齒表面來回劃過。通道門「轟隆」一聲緩緩打開,打開的門後卻有一大群人的身影靜靜地矗立,眼光在稍暗的環境下閃出詭異的光芒。
 幾乎呈仰躺姿勢的雷葛新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以為中了埋伏,直覺就想一翻身落荒而逃。
 可是,門後的人群依然沒有動靜。
 雷葛新爬起身來,深吸一口氣。仔細凝視陰影中的那一群人。他緩步走進通道門,發現門後是一個類似展示廣場的地方,他站在門邊,發現所有人都靜止不動,空間中,只聽得到雷葛新自己的呼吸聲。他注意到所有靜止不動的人眼神都往上抬,看著雷葛新的上方,於是,他也忍不住往自己的頭上抬眼一看。
 在那兒,有一艘傳說中的半人馬星座超級隕星級巨艦,投影在無邊的星際。雷葛新知道那就是星戰英雄時期的偉大傳說中描述的外星人大本營「龍城」。眼前這些人也不是真人,而是逼真的三度空間立體投影。此刻,他們正神色沈鬱地盯著日後讓他們名留青史的敵方堡壘。整個展示室就是個「四十勇士圍龍城」的立體模型。
 雷葛新穿過四十勇士群之間,每個人身上都有名牌,他在其中看到了身材細瘦的獨眼狂人莫里多,也看見了髮長及肩、左耳戴上十字架耳環的姚德中尉,還有犧牲自己生命、攔下莫里多毀滅金星水星殖民地導彈的「吉它手」任傑夫。雖然只是立體投影,但是上百年前那場大戰前的肅殺之氣仍無止盡地透現出來。
 走出展示廣場,再通過一個小小的走廊,核酸收藏庫就到了。雷葛新在收藏庫前閉上眼睛,良久,才把門打開。
        「啊!就是這裡了!」
        這是雷葛新看見核酸總局的核酸收藏庫的第一個感覺。巨大的庫房,寬闊得看不到盡頭,天花板離地面至少有三十公尺高。核酸收藏庫的排列方式和古代的所謂圖書館非常類似,一排一排的巨大架子,在裡面排滿了規格不一的盒狀物。人類自從有歷史以來的近萬年歲月,所有的知識累積、結晶都囊括在這個核酸收藏庫裡面。
        雷葛新走到最近的一個架子旁邊,抽出一個盒子,上頭的標題是:「上古亞述帝國文字研究」。他將盒子打開,裡面有亞述帝國文字的簡介,在盒子的最裡層,有一個透明的容器,裡面裝的就是令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核酸化學劑:「羅氏激素」。
 「很難想像這樣一滴液體會在你的腦中造成如此天翻地覆的大變動,但是,那卻是事實。」泰大鵬在投影上這樣說道。「當年的核酸使用者們在使用時必須搭緩衝劑使用,但是緩衝劑的製法已經隨羅氏激素解析製法沈入大海。然而,我發現藉由鼻黏膜吸收的方式也可以將核酸吸收。但是,副作用,變異作用的機率將因此而增加,也許運氣不好,一滴錯誤的核酸就會讓你喪命。」
 「親愛的朋友,泰大鵬能幫你的只能到此,今後是福是禍,就各安天命,祝你好運。」

 雷葛新將那盒「上古亞述帝國文字研究」放回去,又有了好一會的遲疑。畢竟,做與不做的抉擇,天平兩邊都非常的沈重。他無意識地繞行放置核酸的架子,手指抵著一排排的盒子邊緣,隨著腳步,不停地劃過不同的標題。
        突然間,其中一個標題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回過身來,把那個盒子抽了出來。盒子上端端正正寫著:「精密工業敲擊術」。
 精密工業敲擊術是廿二世紀第二工業時期流行過一陣,但又神秘失傳的工業生產技術。雷葛新一直對它極有興趣,但是參考資料上對它的敘述非常的少,連牛頓的解釋篇幅也只有短短幾句。
 也就是因為這個「精密工業敲擊術」,雷葛新決定走入這個泰大鵬所謂「可能讓你萬劫不復」的核酸之路。
 他從手袋中拿出同樣在「始祖熊貓」買的塑膠製古代哮喘噴器,這種噴器拜哮喘症在廿四世紀已然絕跡之賜,反倒成了「掌上花圃」消費者們愛用的澆花工具。雷葛新將噴器打開,注入少量的「精密工業敲擊術」核酸。
 「一、二、三!」他默數了三次,閉上眼睛,將核酸噴入鼻腔。
 核酸剛剛吸入鼻腔時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只覺得一陣清涼。過了沒多久,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只覺得…彷彿在遠方有什麼東西,本來結成一塊的某種東西,突然變得鬆動,並且開始溶解。
 「滴!滴!滴!」那種水滴的聲音感覺很遙遠,聽了一陣子之後,一種腦內過濾乾淨的感覺突地像大浪一般排山倒海擁了過來。大浪過後,雷葛新就清晰地知道了「精密工業敲擊術」的所有內容。
 「『精密工業敲擊術』的精髓來自撞擊力度,」流暢的圖文資料在雷葛新腦中出現。「經過精密配方的合金,在重度敲擊下內部形成紋路,發揮和傳統組裝機件一樣的作用。敲擊強度、合金成分、敲擊部位都需經誤差率千億分之一的計算。在生物型超級電腦科技問世後,精密敲擊術才得以付諸現實,後期工業生產誤差率降至千分之零點四三。因為成本降低,人事費用幾乎為零,本科技在廿二世紀曾一度極為普遍,後因產銷過剩,工人團體抵制而遭政府立法禁絕。」
        幾乎在這劑核酸一進到腦部的那一霎那,雷葛新便意識到了核酸科技的可歎可畏之處。這和牛頓一類的百科全書的確有天高地遠的差距,無論牛頓裡面的資訊多麼豐富,查詢過後許多小細節幾乎立刻就忘。而此刻的這一劑「精密工業敲擊術」卻鉅細糜遺,所有資訊在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內進佔他的腦海。三分鐘前,雷葛新還是個對「精密工業敲擊術」一知半解的人,現在,卻成了對它耳熟能詳的專家。
 「可怕…」雷葛新在心中喃喃地唸著,手底卻已經開始挑選下一劑的核酸。
 凌晨近四點的時刻,雷葛新從「天網」的候車亭中出來。天色仍暗,街燈在長長的大街兩旁隨著午夜偶爾行駛過的車輛一盞一盞點亮,車行過後,再一盞一盞熄滅。一陣清風吹來,雷葛新的髮絲揚起,臉上露出神清氣爽的神情。
 此刻他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已經完全不同,與不到四個小時前相比較,同樣的街景中,蘊藏的訊息卻要豐富上千百倍。
 方纔在核酸總局的收藏庫中,雷葛新狼吞虎嚥地吸收了六十三種核酸。從「錫洛央道路結構」核酸中,他知道隨車行駛過亮起的街燈,其感應資訊來自天空的「銀色雲」高空衛星,目的不在駕駛人的安全,而在於確實監控每一部車的行蹤。而從他現在的角度望過去,「現代建築概論」核酸告訴他,眼前高聳入雲的核酸總局其實在第一百七十七層以上仍未完工。
 只是不到四個小時的時間,世界卻變了一種顏色。

        此後的幾天裡,雷葛新白天不動聲色地正常工作。從「古世紀養生學」核酸中,雷葛新學會了一種稱為吐納的呼吸方式取代睡眠,以至於米帕羅還稱讚他「不玩百科全書之後,氣色看來好多了」。 可是天曉得,沒錯,雷葛新是沒再把牛頓叫出來過,只是晚上也很少睡覺,每天晚上十二整點他就會鑽下六、七十公尺深的地底,貪婪地掬飲核酸世界的知識之泉,直到「天網」的監控系統即將掃瞄到停擺的小車了,才依依不捨地等待下一個夜晚的到來。雷葛新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最美妙的夢中,而這個夢居然是在現實的世界裡。
        只可惜,第六天裡的一場意外卻把這場美夢變成一個夢魘。
        第六天的深夜裡,雷葛新又出現在核酸總局後的「天網」候車亭旁,幾天來,他的動作已經十分熟練,幾乎是閉著眼睛也能重覆侵入核酸局的動作。在垂直通道中下墜時,他突然覺得耳際有點溫熱,以為是有機體又滴下了黏液,伸手過去抹了抹,也沒有多加注意。
 又下墜了一會,那股溼潤的溫潤之感這次出現在鼻端。
 「感冒了?」他用手揩了揩,就著地道中昏暗的燈光一看,卻發現滿手都是鮮血。
 雖然流了鼻血,但是並沒有任何不適之感。略事清理之後,雷葛新依然循著既定程序來到核酸收藏庫。
 靠著幾個鼻部噴器,雷葛新一下子就吸收了「靈魂轉移科技專業手冊」、「兵器研革史」、「古世代商業傳奇:海上霸王」。吸收完了幾劑核酸後,雷葛新仍不肯略事停息,可是,那股溫熱之感又在鼻樑部位出現,他皺皺眉,仰頭,一股血霧陡地從鼻端噴灑出來,將前方的幾個核酸盒子濺得血跡斑斑。
        「搞什麼鬼…?」雷葛新喃喃地咒罵著,手裡也沒閒著,又取出了一部「2344年當代百科」,盒子上面有一個紅色的骷髏警號。
 雷葛新知道那個警號的象徵是指內含資訊量極多,副作用機率較大。但是前幾天他用過幾劑有這種警號的核酸,並沒有出現任何障礙。而且,有這種警號的核酸內含資料特別豐富,特別精彩。
 他將鼻血胡亂揩淨,把「2344年當代百科」注入噴器。

 「不行,不可以!」
 突然間,一個非常清晰的語聲在雷葛新的耳邊響起。
 剛聽到那聲音的時候,雷葛新陡地一震,以為終於被核酸局的警衛抓到,手腳一陣冰冷。
 可是,過了良久,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轉頭四下張望,偌大的收藏庫中也只有他一個人。
 「牛頓?」雷葛新試著叫了一聲。方纔的聲音的確很像是牛頓,但那是不可能的,此刻他並沒有把牛頓叫出來。而且牛頓只是生物性百科全書,不會有這種自主性的言辭出現。
 他又等了一會兒,空盪盪的巨大空間中還是如往常一樣,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雷葛新不再猶疑,把噴嘴放入鼻腔,按下噴鈕。
 「不行!」那個聲音再度出現,惶急地大叫。
 可是,太遲了,此時此刻,雷葛新已經將所有核酸噴入鼻腔。
 有什麼東西在遠方突地「波」一聲炸開,他的鼻血忽然像決堤的河流一般一瀉千里,然後,有種像冰冷的尖鑽刺入頭頂般的劇痛無情地將他擊倒在地。
        雷葛新陡地仆倒,臉頰碰著了冰冷的地板,那股痛楚的劇烈程度居然使得他的四肢都不聽使喚。
 四週彷彿響起了千軍萬馬的雜沓腳步聲,而每一步都在他的腦神經上踩過。
        雷葛新在痛楚的半昏迷中試圖看看四週的狀況,卻發現自己的視覺已經消失大部分,只剩下左眼底部窄窄一線光明。
        而聽覺神經也好不到哪兒去,「轟隆轟隆」的巨響在耳際不停襲擊,雷葛新彷彿陷身在一個可怕的戰壕裡,幾乎看不見,而致命的火力正朝他置身之處圍攏。
        突然間,先前出現過的那個聲音在千軍萬馬聲中出現,聲音音量不高,卻清楚地傳進耳裡。

 「鎮定下來,鎮定下來,」那聲音說道。「現在,試著把你的思想提到頭頂上空一公尺處!」
 雷葛新痛苦地大喊,可是,卻覺得自己的聲音被四面八方襲來的巨響淹沒。
        「現在,跟著我的指示走,我知道你看不見,可是,現在你的處境非常危險,一定要先離開這裡。」那個聲音說道。「還有,不要停止,將你的思想提到頭頂上去!」
 雷葛新在極度的痛楚中,沒有聽覺,也幾乎沒有視覺,只能隨著那個聲音的指示前進。奇特的是,那個聲音彷彿對核酸總局的地底環境極度熟悉。在慌亂中,雷葛新依然能夠順利地撤回地道,順著牽引機上升,回到深夜寧靜的地面。
 仰躺在空曠的大街旁,夜來的人工微風拂在臉上,雷葛新一身全是冷汗,微風吹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腦內的劇痛已經緩和,只有像脈搏一樣的陣陣輕微抽痛,而千軍萬馬的巨響已經全數消失,可是,視覺依然沒有好轉,依然只有左眼窄窄一線。
 「還看不到吧?我說過,把思想提到頭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語氣有點不耐煩。
 雷葛新艱難地環視四週。寂靜的大街,寂靜的夜,馬路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你是誰?」他虛弱的問。突然間,他瞭解了那個聲音說的「把思想提到頭頂」涵義。雖然眼睛看不清楚,將意念集中在頭頂某處,腦中居然出現在上空俯瞰自己的影像。
 「這是什麼?」他驚惶地叫道,腦海中的影像隨意念四下張望,而的確,四週圍沒有任何人的蹤影。「你是誰?」
 「我是誰?」那聲音依然清晰如在耳旁。「我是牛頓。」


 雷葛新回到家中時天還沒亮。方纔的大變故產生的後遺症除了視覺之外已經逐漸恢復,每當需要看東西時,就用牛頓教的那種「提高思想至頭頂」的奇特方式。
        此刻雷葛新虛弱地躺在床上,回想剛才在地底發生的狀況,仍忍不住打了寒顫。還有牛頓,為什麼變成了口氣、形式都截然不同的樣子。思緒在暗暗的房間裡不住翻騰,心裡有太多疑問。
 這時候,牛頓又自動出現。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麼,」牛頓說道。「算你的命大,剛才的狀況,是一次非常嚴重的變異作用,也就是通稱的核酸副作用,發生這種狀況的人,十個有九個會送命。而你居然就是那第十個。」
 「變異作用?」雷葛新茫然地問。
 「『四十勇士圍龍城』那時注射的『超人症候群』產生的就是這樣的變異作用,雖然那時有最優秀的科學家全程監控,三百個志願者也都是最出色強壯的人,還是死了兩百多個。」牛頓說道。「所以,你真是運氣好。」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雷葛新疑惑道。「你是誰?你真的是牛頓?」
 「狹義來講,我是牛頓。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是你狼吞虎嚥那麼多核酸後,變異作用產生的一個怪物。我的本質就有核酸成份,而經過變異後我和你吸收的核酸成份、你的個性混雜在一起,變成現在我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堆東西。我是牛頓,但也可以說我是雷葛新,也可以說我是你偷到的836種核酸。」
 「不對,」雷葛新雖然在巨變後的虛弱中,喜歡抬槓的本性依然不改。「你說你是經由變異產生的,但是為什麼我在用最後那劑核酸前,也就是還沒出事前就聽到過你的聲音?」
 「我叫你別用那一劑玩藝兒,為什麼不聽?」牛頓氣沖沖地說道。「其實,在你開始用核酸之後,已經產生過幾場小變異,只是你自己沒發覺而已。」
 「我有什麼變異作用?」雷葛新問。「除了現在看不太清楚之外,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同。」
 「這點我還沒全部找出來,」牛頓說。「但是,至少你現在已經有移魂術的能力。」
 雷葛新覺得現在的牛頓真的和從前是兩回事,連說話都變得誇張。
 「移魂術?」他沒好氣地說道。「電影看太多了是嗎?」
 牛頓發出笑聲。突然間,雷葛新意識到眼前處境的詭異之處,因為他發覺自己已經在下意識中將牛頓當成一個人,而此刻,這個本應該是一部生物百科全書的程式卻發出了笑聲。牛頓在爽朗的笑聲中回答了他的問題。
 「別小看你們人類自己的潛能。靈魂轉世局的移魂程序機械固然得動用極大的動力,但是如果運用得當,人體可以動用的能量絕非人造機械可比。」牛頓笑道。「否則,我教你的『思想提高至頭頂』又該如何解釋?」
 雷葛新默然,因為剛才他的確不用眼睛就看見了身邊的景像。
 「要不要試試看?」牛頓說道。
 雷葛新深吸一口氣,彷彿從他帶著牛頓走出「魯肉」資訊商場那一刻開始,他的生命軌跡便狂烈地轉了個大彎。面臨這樣既危險又吸引人的場面已經好幾次,而他也很清楚自己都會出現同樣的答案。
 「好。」他說。

 「首先,閉上眼睛,在心中默想『出去』兩個字?」牛頓說道。
 「這麼簡單?」雷葛新半開玩笑地說,閉上本就看不太清楚的眼睛。「出去,出去,出去…」
        牛頓罵道。「不是叫你唸!是在心裡專心想!」
 「然後,隨著我唸…這次就要唸出聲。」
 「晴空…」牛頓說道。
 「晴空。」雷葛新重覆一次。
 「雨雲…」牛頓的聲調逐漸降低。
        「雨雲。」雷葛新又跟著他說道,心裡突地覺得自己很像個呆子。
 一陣沈默。
 雷葛新耐心等了一下,終於按捺不住。
 「喂!牛頓…」他低聲叫道。
 突然間,牛頓的聲音沈靜響起。
 「睜開眼睛。」他說。
 雷葛新依言睜開眼睛,眼前霍然開朗。本來不清楚的視覺如今清晰得像「花生米」娛樂電視臺的節目。放眼望過去,一片美麗的藍天,天上幾朵白雲。自己正在跑步,身上冒出運動的熱氣。他伸出雙手,一邊跑一邊端詳,不禁目瞪口呆。
 「回來!」牛頓以同樣的沈靜語聲說道。
 一陣恍惚,有點像是被什麼東西抽離似的。雷葛新定睛一看,又恢復了原先的不清晰視覺,人還是在他自己的斗室之中。
 「這就是『移魂術』。」牛頓簡潔地說。「在核酸研究記載上這種變異的例子不多,施術者以意念將靈魂析出,找到宿主,完成轉移。」
 「什麼是宿主?」雷葛新問。
 「剛才你看到的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經歷。剛才你的靈魂侵入的,就是宿主,」停了停,牛頓突然說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話。「他現在當然已經死了。」
 雷葛新嚇了一大跳。
 「死了?什麼意思死了?」他結結巴巴的問。「我弄死的?只因為我的靈魂侵入就把他弄死了?」
 「當然不是。」牛頓說。「移魂術是一種非自主性的轉移,你的靈魂能量在空中游離,遇有剛剛本身靈魂離去的肉體才能進入。方纔那個人可能是陽光下運動過度中暑而死,而你只是湊巧經過。」
 「還要不要試一試?」牛頓接著又說道。
 「不不不!」雷葛新忙不迭道。「我想休息一下。」
 「也好,我認為剛剛的變異作用已經使你的視神經受損,鼻黏膜可能出現病變。你先休息好了。」
 牛頓的聲音逐漸遠去。
 天色已經開始發白。

        結果雷葛新因為身體受創太過嚴重,經過核酸局送過來的醫療評估儀審核,獲准在家休息兩天。兩天裡大部分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接受醫療儀的分子重組治療,到了第三天總算將身體的受創部位大致治療完畢。牛頓仍像是幽靈一般,有時沒有叫它也會出現。雷葛新喜歡和牛頓談天說地的暢快感覺,與牛頓討論各項核酸知識,也總能得到更深一層的領會。
 「我的估計認為,」牛頓變異後最大的差異之一就是言語間已常有「我」之類的第一人稱出現,這是一般正常生物百科全書不會出現的字彙。「核酸收藏庫是個完全信任感官式電眼的機構。而且在定義上來說,那本就是一個人類不應該去的地方,所以你在那兒出事留下的痕跡應該不會被察覺。核酸局的貯存系統每五年更新一次,只要在這五年內去清理應該就可以,你的生理狀況並不穩定,不用急於一時。」
 這是雷葛新提出要去清理出事現場的要求後,牛頓給的回答。
 第三天,核酸局來通知要雷葛新去上班。而雷葛新除了視覺仍有點糢糊外,其餘已無大礙。是以,這天他又像往常一般搭了「天網」去上班。
 近中午的時分,米帕羅帶著不解的神情從上司處回來。
 「頭兒說要你過去,」米帕羅說。「頭兒」指是米帕羅和雷葛新的直屬上司,核酸總局人事隊隊長卓乙丙。「好像說,時光發展局的人想見你。」
        一路上,雷葛新狐疑地猜測為什麼時光發展局的人會找上他這個小小職員。雖然規定不准,他忍不住還是偷偷把牛頓叫出來。
 而牛頓的回答是,不清楚。現今的牛頓已有脫離雷葛新到遠處察看資料的能力,他已經先到人事隊長室看過,但仍然猜不出把雷葛新叫去有什麼用意。
 「在人事室的那個人你見過,就是時光局的副頭頭魯敬德。」牛頓說道。
 果然,進了人事隊長的大辦公室,坐在「頭兒」身旁的,就是那天在餐廳見過一次面,臨走前還對雷葛新鼓掌的時光專家魯敬德博士。
 魯敬德乍見到雷葛新進來,神色有點訝異。「頭兒」沒有表情地點點頭,示意雷葛新坐下。
 「我只是和你的長官聊到那天你說的邏輯式推論挺有見地,」魯敬德的年紀雖大,說話卻十分洪亮有力。「想不到他會把你叫過來。」
 雷葛新笑笑。正想答話的時候,牛頓的聲音在耳際幽幽地出現。當然,牛頓的聲音只有雷葛新聽得到,其它二人是聽不見的。
 「和他聊,你現在的見識已經絕不在他之下了。」
 魯敬德的眼神中有著鼓勵的意味。
 「你的論點令人敬服,卻不知道,閣下對時光機器的運作原理瞭解嗎?」
 雷葛新笑笑。「應該略知一二,」他說道。「經過修正的廣義相對論,物體運動速度超越光速就會使時光前進方式逆行,理論上,可以回到過去時光,這就是時光儀器的基本原理。」
 雷葛新在時光局的大學問家面前毫不怯場地侃侃而談。不知情的人,很難想像幾天前他見到魯敬德這種大人物時,還會有坐立不安的感覺。
 「第二工業時代,公元2073年,第一部近光速時空拋擲器研發完成,全速發動後,在歐羅巴洲上空以近光速的速度消失,『假設』已經進入時光洪流。」
 「不是假設,」魯敬德固執地說道。「那是事實。」
 「廿二世紀,生物型超級電腦科技趨於完善,時光科學家完成「毫釐光速時光器」,從此『假設』載人時光之旅可行。」
 魯敬德的臉色轉為潮紅,不悅的神情私毫沒有掩飾。「我說過,那不是假設,是絕對可行的計劃!」
 「什麼是『毫釐光速時光器』?」「頭兒」看看氣氛不對,連忙出來打圓場,轉個話題。
 雷葛新禮貌性地看看魯敬德,博士做個手勢,示意他說下去。
 「因為精密儀器工業的發展日新月異,時光研究學者研製出能瞬間加速的超轉速引擎,而這種『毫釐光速時光器』能在一公分的距離內加速到光速,達到廣義相對論中的時光倒流程序。而確實,這樣的加速也的確讓時光器消失,可以進行時光之旅。」這次,雷葛新刻意不加上「假設」二字。只是…
 「只是…」這次反而是魯敬德自己先行開口。「只是送出去的探險隊沒有一次回來過。因此,就讓一直讓人引為笑柄。」
 「博士…」雷葛新說道。「有時候,單憑時光器『消失』並不能斷定它已經進入時空。早在古典量子理論時代已經把質、能不滅的神話推翻,『消失』也有可能意味著他們就是灰飛煙滅了啊!」
 「沒有完全『消失』。」博士低聲道。
 「啊?」雷葛新和「頭兒」都詭異地睜大眼睛。
 「送出去的隊員,有些人的生物電仍然可以測得到,」博士說出不為外界知悉的大秘密。「後期的時光探險隊員身上都裝有生物電測定裝置。雖然非常微弱,可是有些人的生物電依然可以測得到。」
 「不對,」雷葛新搖搖頭。「以現在的科技,只要有生物電的跡象可尋,就一定可以找到方位。沒理由找不到的。」
 「如果不是這樣,怎麼會叫做廿四世紀最大的謎題呢?」博士苦笑地搖搖頭。「我們可以納出來的生物電群有 16組,其中有些連屬於哪一個組員都分辨得出來。可是,到了出現的方位,卻硬是沒有,就好像…」
        博士在自己、雷葛新和「頭兒」的中間虛畫了個圓。「你甚至可以鎖定他的生物電就在這裡,連他在做什麼事都可以分析出來。可是,明明就是空無一物。三度空間的三個座標都符合了,可是又不見人影。說他不在,可是又有生物電,唯一的一個差異只可能發生在第四度的座標,那就是…」
 「時間!」雷葛新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個有名的四度空間比喻這時浮現在雷葛新的腦海。
 在比喻中,說一個身處十二層樓的人,如果陷入四度空間,時間因素改變就可能摔死。因為在過去或未來大樓可能不存在,所以如果時間因素改變,空間因素仍維持原狀時,人就可能從十二層高處跌下致死。
 也到這個時候,雷葛新才知道自己對時光之旅還是犯下了妄下論斷的錯誤。
 他正打算向博士道歉,卻看見博士的後方牆上彷彿有一把極熾烈的火閃了一下。
 那一霎那間雷葛新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那把火又消失了蹤影。
 魯敬德博士沒留意他的神色,只是自顧自地講下去。
 「可是,你的推論也沒有錯。我們在後期派出的探險隊任務之一,就是到了過去時代就一定要在當代留下他們已經成功到達的訊息,而就如同你所說的,在我們的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記載。」
 這時候,窗外傳來悶悶的雷聲,把魯敬德博士的語聲襯托得有點神秘。
 「頭兒」走過窗口,推開窗戶。
 「看樣子,要下雨了。」他神色有點緊張地說道。「我有事失陪一下,雷葛新,陪博士聊聊。」
 說完就快步走向門邊,雷葛新想問他幾句話。
 「頭兒,」他叫道。可是,「頭兒」卻彷彿沒聽到似的,逕自走出去。
 雷葛新回過頭來,對博士聳聳肩。可是,在博士的肩頭上,又閃起了一把熾亮的火。同樣的,博士也一付沒有察覺的表情。
 窗外又響起了陣陣雷聲,這次的聲量變大,彷彿打雷的方位已經越來越近。
        空氣中散放出芳香的水氣,彷彿是身處室外,大雨就要下來的前夕。
 這時候,連博士也可以感覺到氣氛的詭異。他看見雷葛新的表情古怪望定他的身後,於是也隨著他的眼光轉頭回望。
 「什麼事…」他一邊回頭,一邊詢問。「出了…這是什麼…啊哇!!!」
 在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燃起了許多把無聲的熊熊烈火。
 眼見博士即將被烈火吞沒,連叫喊都來不及,空中突然出現一道顫動的透明水幕,落在博士頭上,在烈火將他焚燒之前把他重重包住。閃亮的火花灑在水幕上,「嘶…」地冒出白色的熱氣。
 火舌在雷葛新的面前吞吐不已,熱氣使他呼吸困難。
 這時候,窗外響起一聲炸雷,一道閃光打進火花四濺,水氣氳騰交錯的辦公室內。
 雷葛新想回身衝出室外。腳上一緊,卻發現圍住博士的水幕伸過來一道水流,幻化成一隻透明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腳踝不放。

 這時候,牛頓惶急的聲音陡然傳入雷葛新的耳中。
 「快!快!冥想,『出去』,『出去』!」
 雷葛新在慌亂中根本無暇細想,只能猛拍腳踝上的水態手,隨著他的拍擊水花四濺,可是飛濺起的水滴繞一個彎,又回來形成那隻水態手。
 打進室內的閃電逐漸形成一個人型,本來是蹲姿,慢慢站起。
 「雷!」牛頓大叫。
 「雷!」雷葛新也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出來。
 「暴風!」牛頓再次大叫。
 「暴風!」雷葛新再復述一次。那隻水態手已經攀爬到腰部,逐漸束緊,並且向他的頭部前進。
 「野火!」
 「野…」雷葛新的口已經被水流蒙住,已不能開口。

 從閃電幻化成型的是一名臉色白淨,面貌清秀的高瘦男子,耳際別著一朵紫色玫瑰。他看了一眼被水流制住的雷葛新,一邊優雅地向魯敬德博士行了個古歐羅巴洲禮。
 「我是核酸總局『雷』支隊隊長桑德伯寧,逮捕核酸重犯。博士,若有冒犯,恕罪恕罪。」
 火光逐漸止熄,從灰燼中走出一個紅髮美貌女子,左額上卻有一道長長的疤。如果被她的容貌所惑,任何男人對她口出輕薄言詞,下場一定非常淒慘,因為她就是核酸警隊中公認最難惹的「火」支隊隊長丹波朱紅。
 「水」支隊隊長陽風這時已經放開緊捉核酸重犯雷葛新的手,站退兩步,臉上露出沈吟的表情。而雷葛新只是直直地看著前方,陽風一放手,身子就軟軟垂了下去。
 「火 」支隊隊長丹波朱紅搶前一步,便搶先開始唸逮捕程序。站在她身後的 「雷」支隊隊長桑德伯寧捻起耳際的鮮花,很悠閒地聞了一下,微微冷笑。
 「奉星戰死難英雄之名…」丹波朱紅得意地大聲朗誦著。陽風一伸手,阻止她再唸下去。丹波朱紅杏眼一睜,正待發作。
 「逃了。」陽風瞪了她一眼。「他會『移魂術』。」
 而軟癱在椅子上的雷葛新依然直直望著天空,沒有任何反應。
 在一旁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的時光發展局副局長魯敬德博士也是第一次看見核酸局的三個特種隊長同時出現。
 火光再度迸現,水氣充滿四週,雷聲已經逐漸遠去。核酸警隊三名特種隊長從出現到離去全程不到三分鐘時間,然而,卻已在魯敬德博士腦海中留下多年後依舊難以忘懷的景像。辦公室中,只剩下一室狼藉,還有只剩下軀殼的雷葛新。
        方纔陽風隊長離去前雄渾地說的那句話彷彿還有回音久久不去。
 「他逃不遠的。」
        一身溼淋淋的博士又在空盪盪的大空間內呆了半晌,良久,身子這才簌簌地發抖起來。

第四章  核酸警隊

「他不是消失,」冷血一字一字咬著牙說。「又是一個,又是一個核酸犯進去了時空。」
他轉過頭,目光凌厲。「犯人叫什麼名字?」
有個「水」支隊的隊員這時喃喃地說了一句話,語聲極低,卻讓峰頂所有人心頭狂震。
「他叫雷葛新,」他說。「時光英雄雷葛新。」

 急速的衝擊前進中,產生絕對的速度之感。有點像是在用盡全力奔跑,可是,卻沒有現實世界中那種勁風撲面,無法呼吸的痛快感覺。
 無盡的黑暗,遠方的盡頭有著一道光明。光明已經逐漸接近。
 「刷」的一聲,像是高速穿過瀑布的水簾,令人不自覺往後一仰。
 四週圍糢糊地傳來嘈雜的人聲,像巨浪一樣從遠方席捲而來。視覺也逐漸恢復,焦距逐漸調近。奔跑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
        一開始雷葛新還弄不清楚自己身處何處。在核酸局裡,他本以為自己已經逃脫不了,緊抓住他的那隻水態手,熊熊的烈火,耀眼欲盲的閃電雷聲,而後,突然間一下全部變得沈寂。
 「牛頓?」他直覺地大叫。
        可是,他的聲音被四週圍的排山倒海聲浪陡地淹沒。雷葛新的腳步變慢下來。放眼四顧,像是從牢籠往外窺視的感覺,視野裡有柵欄圍住,可是,為什麼還能自由的奔跑呢?
 他焦急地環顧四方,發現身處一個像是巨大山谷的谷底,四週的山壁上卻擠滿了萬頭鑽動的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身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他直覺一轉頭,十多名大漢像一群巨獸般高速衝向他。
 「等…」雷葛新大叫,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帶頭的大漢將他抓住,大個頭,速度形成的重力加速度將他撞倒在地,跟著,十幾名身量超過一百公斤的大漢前仆後繼地把雷葛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全場觀眾發出如暴雷一般的歡呼聲,連地面都為之震動。
 雷葛新被十幾名大漢壓在底下,雖然有絕佳的防護盔戴在頭上,仍然感覺像一座山壓在頭頂,呼吸非常困難。這時候,他聽到了牛頓輕鬆的聲音。
        「這裡是雲夢市的市立體育場,」牛頓說。「今天舉行的是職業鋼球賽季後半準決賽。你現在是雲夢市的敵隊鐵線草隊的跑鋒,剛剛被雲夢市球隊阻攻下來。」
        廿四世紀裡最受民眾歡迎的球類運動之一就是現在場上的職業鋼球。職業鋼球的規則和古廿世紀美利堅國獨有的美式足球類似,只是廿四世紀的比賽用鋼球有四百公斤重,所有球員穿上重力強化衣,是以場上的碰撞,甚至一個簡單的失球落地大地都會為之震動,聲勢非常嚇人。而現在雷葛新所在的賽事就是季後賽的單淘汰準決賽,時間已經剩下不多,地主雲夢隊以些微比數落後,雷葛新此刻暫時擔任的鐵線草隊跑鋒本來已經拿到一個必中球,如果得分地主隊就必敗無疑。可是,現在雷葛新被阻攻後,地主隊又燃起一線生機。
 壓住雷葛新的隊員們紛紛起身,身上的重壓減輕。雷葛新在四週的噓聲中站起。這場球賽是否可以逆轉就看雙方接下來的表現。
 然而,現場七萬名觀眾接下來看到的,卻是比任何大逆轉比賽更畢生難忘的情景。
 雷葛新仍楞楞地站在球場中央,空中卻陡地「轟隆」一聲炸開了一陣響雷。本來滔滔不決的播報員張大嘴巴,看著空中的奇景目瞪口呆。
 「火!火!」播報員在擴音器中大聲慘叫。
 然而,不需要他的描述,全場觀眾都可以看見在跑鋒的上空出現一大團火雲,夾雜在閃電之中。一張巨大的水幕出現在天空,像毯子一樣捲成筒狀急速旋轉,罩在火和閃電之上。
 在水力場空間中,陽風隊長沈聲向「雷」桑德博寧、「火」丹波朱紅交待。「他的移魂術一定會受我們的轉化態力場限制,只要包抄住他的去向,他就跑不了。」
 雷葛新站在大鋼球場上,看見天空突然被火、雷、水再度占滿,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那一朵形狀奇特的三態雲當頭就把他罩住。
 全場觀眾楞楞地注視烈火、閃電逐漸熄滅,從其中出現一個瘦高男人,一個紅髮女子。
 水紋在波動狀態中逐漸縮小,變成一個身材壯碩的大個子。三個人往跑鋒的位置如臨大敵般的靠攏。本來楞楞地站定的跑鋒突地跪倒,垂下頭,又保持了一下跪姿,才慢慢軟癱仆倒在地。
 陽風隊長鐵青著臉,走過去將跑鋒的身體抱開,在他的身下,一個下水道的合金圓蓋已經打開。

 雷葛新在牛頓的幫忙之下,最後一刻揭開下水道蓋逃離。晦暗的下水道突然轉為極度黑暗,那種在隧道中奔跑的感覺再度出現。
 迎向隧道口的光明後,雷葛新發現自己的身體處於高空,正直線往下掉。自由落體的風速極高,冷風貫入耳鼻,滋味非常難受。
 「噗!」的一聲,背上張起一張大傘,下墜速度減弱,人已在空中隨著降落傘飄盪。
 「你附體的這傢伙大概是一出高空艇就已經嚇死了,」牛頓說。「你怕不怕高?」
        「為什麼他們立刻就可以追上來?」雷葛新惶急地問道。「雲夢市和錫洛央又不在同一個遮蔽幕裡,難道我的行蹤他們可以隨時掌握?」
 「我還找不出來他們的追蹤模式,但是移魂術的追蹤絕沒有這樣容易,他們一定有秘訣,只要知道這個秘訣就可以躲久一點了。」牛頓說。「但是在這種開放式空間他們是拿你沒辦法的。一定要將你的靈魂波圍住才能逮到你。」
 降落傘仍順暢地緩緩向地面接近。雷葛新往地面一看,忍不住叫苦連天。
 因為他已經看見核酸警隊的三名隊長在地面等待,身邊又多了好幾個人。
 「準備再逃,」牛頓說。「這次他們多找了幫手,力場的範圍會越大,一被接近可能就沒救了。」
 在地面的「雷」桑德博寧以眼力好而聞名,他凝望了從天而降的跳傘者,回頭看看陽風。
 「又逃了?」
 「嗯!」陽風冷笑。「又跑了。但是,我看你在這個小小十三個遮蔽幕可以逃多久?」
 跳傘者「砰」的一聲著地,靜躺在地上不動。而在他落地之前,烈火、微風、閃電,以及千變萬化的水早就不見蹤影。

 雷葛新和牛頓在空間中不停奔逃,牛頓後來揣摩出核酸警隊的追蹤方式。他推測核酸警隊用的應該是時光局的新科技,最新一代的生物電探知設備。在人體的各種生物電之中,以靈魂組的強度最大,因此,他們才能如此快速的追蹤到雷葛新的行蹤。但是牛頓想出一個暫時可以喘口氣的方式,那就是說,在轉換後不做停留,立刻跳出,如此重覆幾次可以換取一些時間。
 「但是,這樣逃不了一世啊!」雷葛新很擔憂地說道。
 這時候,他們是在東半球的白羊市地底深處。雷葛新侵入的是一名卡在有機機件組窒息的核酸革命分子,因為這人死前已經餓了許久,是以也將那種飢餓感傳承給雷葛新,讓他感到極度的虛弱。
 「而且,我感覺到他們攻破我們轉移對象位置的能力越來越精準,真是一籌莫展哪!」牛頓頹喪地說道。「除非…」
 「又來了!」牛頓突然說道,在幾次的追蹤中,他已經出現感應轉化態力場的能力。
 於是他們又得繼續逃亡。

 廿四世紀西半球「大隕星市」的上班族樊戎楚這一生永遠忘不了那天深夜在市郊小巷中見到的奇特景像。
 當時,樊戎楚下班後和同事多喝了點酒,一身燥熱,醉眼迷濛的走進小巷。
        小巷中一地零亂,只在巷底角落瑟縮地坐了個流浪漢,一動也不動。
 方纔一不小心,酒也實在多喝了些,整個人的思緒非常不清楚。他偶爾一閃神,眼前像快速放影的紀錄片一樣的掠過許多影像。
        小巷子的路面在他的醉眼裡搖搖晃晃。耳朵這時候也不行了,因為他可以聽見腦海深處傳來有人交談的語聲。
 「怎麼會這樣呢?」一個聲音說道。
 「不曉得,」另一個聲音回答。「他並沒有死,原來連意識糢糊的人你也可以侵入。」
 平凡的上班族樊戎楚肯定自己一定醉得離譜了,因為除了聽見怪聲之外,他還看見眼前的流浪漢眼睛露出精光,站起身來,然後…
 然後從流浪漢身上冒出火花,整個人陡地溶化,化為一片汪洋。在空曠的夜間小巷子中,樊戎楚居然被一陣大浪淋得混身溼透。
 「媽的!」腦海中又傳出一聲憤怒的長呼,呼喊的人氣力雄長,但是卻彷彿漸漸遠去,聲音轉弱,最後終於消失。
 地上盈尺的積水波濤洶湧,還亮著一陣陣的紫藍色電流。火光一閃,積水、電流漸漸失去蹤影。
 「大隕星市」的上班族樊戎楚此刻酒意全消,張大了口,久久閣不起來。日後他終其一生不停地向人敘述這一段奇遇,但是通常朋友只把它當成醉話看待。
 在奔逃的過程中,雷葛新和牛頓扮演了從前匪夷所思的角色。
 七色星市市立醫院中,雷葛新成為一名產婦,親身體驗,「生」下了一名男嬰。
 在黑深森林中,變成了慘遭生化蟒吞食下半身的不幸探險家。
 在空間中,他們不停的奔逃,牛頓想出一個個的方法,但是也被一個一個解破。
 核酸警隊的追捕越來越精準,逃脫的兩人已經黔驢技拙。最後,終究還是踏入了精心設計的陷阱。

 雷葛新和牛頓在遮蔽幕內的地球最高峰:姚德山的頂峰終於中了核酸警隊的埋伏。
 核酸警隊在該處安排了一個虛擬人,在其中模擬靈魂行將離體的場境,然後在埋伏現場架設了天羅地網的力場,不再讓他們有脫逃之機。核酸警隊兵分二路,兩方面包圍雷葛新和牛頓,中心點就是姚德山,再將包圍逐漸聚攏,就是這樣,雷葛新和牛頓終於跌入陷阱。
 陷在虛擬人中的雷葛新此刻卻感到無比的平靜,反而有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已厭倦了無窮無盡、而且對方一定會贏的捉迷藏遊戲。從虛擬人的視覺中望出去,核酸警隊破天荒動用了三十名轉化人戰警。陽風隊長正準備開始唸逮捕程序。
 牛頓的聲音再度出現。
 「牛頓,」雷葛新喃喃地說。「就這樣結束了,是嗎?」
        牛頓沈默不語。
 陽風知道雷葛新此刻正在和生物百科全書一類的人工智慧交談,但是他並不在意,因為待會宣判後人工智慧便會被拔除,讓他們最後再多聊一會並不合程序,但也不是什麼大事。
 「還有一個方法,但是…」牛頓遲疑地說道。
 雷葛新苦笑。「沒關係,我想處境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於是牛頓在雷葛新的耳際說了他的辦法。

 陽風冷傲地看著雷葛新自言自語,虛擬人生硬的臉上露出僵硬的笑容。
 他從袋中拿出星戰英雄姚德的扁帽。通常,這是陽風隊長行將判決重刑的暗示。
 「奉星際死難英雄之英名…」山風刺骨的姚德山山頂,陽風對陷在虛擬人中的雷葛新宣讀逮捕程序。突然間,身旁一名生化戰警低呼了一聲。他拿著手上的生物電探知儀快步走向陽風。
 陽風怒目瞪了他一眼,把探知儀接過,一眼看過,卻也為之變色。
 在探知儀上,雷葛新的生物電指數急速下降,最後終於歸零。
 「不可能!」陽風喃喃說道。時光發展局的生物電探知儀是已知未知世界最精秘的儀器,連游離空中的靈魂組都可以察知。人體不論是生是死都會有生物電的反應,除非是死亡超過千年,也沒經過任何轉世處理的死靈才會有零指數的生物電。
        三十名一流的核酸戰警在峰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面對最危險的處境時永遠面不改色, 此刻,卻像是一群迷路的小孩。
 呼呼作響的山風中,這時突然飄起幾片帶甜香的花瓣。
 「雷」隊隊長桑德博寧嫌惡地撥開一片吹到臉上的花瓣,將耳上別的玫瑰拿到手上,一付如臨大敵的樣兒。
 飄落的花瓣數量越來越多。陽風在花瓣之雨中也皺起眉頭。
 「這花痴…怎麼來了?難道泰大鵬…」他在心中如此推測著。
 隨著飛舞的花瓣出現的是核酸警隊中唯一的「花」型生化人隊員岸本綠,她是當年一位精神失常科學家的失敗作品。當時,那名科學家異想天開想做出各類植物轉化態的生化人,在終於被逮捕之前已經做出了好幾個,現在出現的「花」岸本綠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受到「平等條款」保障生化人權條例的保護,「花」岸本綠也就因而存活下來,並且順利進入警隊。雖然植物態生化人的能力並不強,她在核酸警隊中的職階不高,但是因為她與核酸警隊四大隊長之首「風」冷血隊長關係非比尋常,所以在核酸警隊中倒也頗有份量。冷血隊長在追捕「脫逃者」泰大鵬一役後已經
不再露面,也有傳聞說他已在那一場戰役中陣亡。
 岸本綠是名身材嬌小豐滿的女子,此刻她正嬌笑地向陽風隊長走近。
 「誰讓妳來的?」陽風冷然道。「妳不知道這個逮捕行動不是妳的職級可以參加的嗎?」
 「陽風,」岸本綠的笑容依然嬌媚動人。「就是知道你不能搞定才派我來的嘛!」
 「大膽!」陽風怒斥。突然間,有一股色作金黃的微風出現在眾人的眼前,雖然山上的風大,可是那一陣微風卻拂過每一個人的臉,隱隱生疼。
 「是我叫她來的。」隨著微風出現的是「風」支隊隊長冷血。眾人之中有的見過他,此刻卻被冷血隊長的形貌驚得倒吸一口長氣。
 身材細瘦蒼白的冷血隊長依然喜歡做古西班牙鬥牛士打扮。只是此刻他的左臉完全變型,一隻眼球掛在眼窩,他的雙臂已經裝上機械臂,左腳則裝上古代海盜的木製義肢。
 陽風帶著極度驚訝的神情看他。冷血走過來,從他手上接過生物電探知儀。
 「什麼狀況?」冷血問。
 「核酸犯,有移魂術能力,被我們用虛擬人逮捕,可是,卻失去了生物電讀數。整個人及靈魂無端消失。」
 冷血用森冷的獨眼看他。將探知儀由數位調為指針,精密度調至極限。
 「沒有消失,」他將探知儀丟回陽風手上,一跛一拐地走到懸崖邊緣。
 陽風仔細端詳,果然,在最高的精密度下,指針以肉眼也不容易察覺的方式微微顫動。
 在姚德峰的山頂,核酸警隊佇立在山風中默默無言。良久,冷血隊長才開口。
 「他不是消失,」冷血一字一字咬著牙說。「又是一個,又是一個核酸犯進去了時空。」他轉過頭,目光凌厲。「犯人叫什麼名字?」
 陽風嘴唇一動,整個人卻陡地呆住。連脾氣火爆的丹波朱紅,漫不經心的桑德博寧,以及其餘的警隊成員一念及這個問題的答案,全成了不會動,無法思考的木偶。
 「叫什麼名字?」冷血不耐煩地高聲再問了一次。
 有個「水」支隊的隊員這時喃喃地說了一句話,語聲極低,卻讓峰頂所有人心頭狂震。
 「他叫雷葛新,」他說。「時光英雄雷葛新。」

第五章   桃源

「雷葛新在色彩繽紛的桃花林中瞪大雙眼,許許多多的桃花花瓣繽紛掉落。一片桃花花瓣落到臉上。驢車木輪碾過地上的枯枝落葉,發出「畢剝」的好聽聲響。此刻他的眼前有兩名做遠古時人打扮的孩子,所在之處又是個實際歷史上不存在的空間…」

 「晉太原中,武陵人,緣溪行,不覺路之遠近…」
 雷葛新覺得身處於一種頗為溫暖的休眠狀態。那種感覺有點像是午後小憩,將睡將醒的迷離狀況之間。腦海中一片混沌,卻很奇特地,在其中浮現出這一首遠古中國的童話原文。
 迷濛之中,他覺得自己彷彿翻了個身,渴睡之感依然強烈。可是,那陣清晰的歌聲再度出現。
 「晉太原中,武陵人…」歌聲稚嫩,彷彿來自不遠處,只是偶爾會被微微拂過的輕風吹散,變得有些糢糊。「忽見桃花林,夾岸數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一陣清涼之感從臉上傳來,像是在臉上灑了冷洌的水花。雷葛新在清涼的觸感中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眼前景像的那一霎那,整個人卻陡地楞住。
 此刻他的眼前只看見一大片清朗的淺藍,似乎整個人懸空置身於一片虛無之中。
 「嚇!」雷葛新大叫一聲,想整個人虎地坐起,卻很奇異地使不上力,那一大片淺藍隨著他的動作略事挪移,原來,他本來是平躺仰望天空的姿勢,方纔那一大片淺藍就是迷濛中仰望的藍天。雷葛新正打算再次試著坐起,卻聽見耳際響起牛頓的聲音。
 「別動!老天爺!」牛頓急切地大叫。「千萬不要動!」
 「牛頓?」雷葛新說道,身子卻沒聽話地稍稍挪動了一下。「你…」
 一句話沒能說完,雷葛新便整個人當場張口結舌,嚇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此刻他身處在一個山壁上突出的小小平臺,以一種絕對不穩定的姿勢半躺半跨坐在上面,身子稍微移動,就有無數的落石「畢剝」地落下。眼角的餘光鳥瞰平臺的下方,深邃的懸崖底部隱隱約約看得見一條翠綠蜿延的河流穿過不毛的深谷。
 「牛頓…」雷葛新很困難地從喉嚨擠出來顫抖的聲音。
 「別動,」牛頓說道。「現在,慢慢地探手到你的身後,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
 雷葛新盡量將動作保持緩慢,可是岩層土質似乎非常鬆動,身體一有動作就有許多的小石子滾落。左側仍然不停地傳來清涼的水花感覺,雷葛新偷眼一看,有一道細細的山泉在不遠處滑落深谷,所以剛才才會有水花的清涼之感。
 可是此刻絕對不是詠歎造物的好場合。那陣吟唱古詩詞「桃花源記」的童音再度響起。雷葛新困難地試圖伸手到身後,童音的歌聲突然停止,雷葛新突地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只聽得一聲驚叫響起,整個人就往深不見底的谷底翻落。
  
        翻落空中之際,雷葛新只覺得谷底那條蜿延的河在眼前翻轉。但是,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之際,只覺得胸口一緊,下落之勢停止,整個人騰空而起,在懸崖前的藍天下畫一個大大的弧圈,「砰」的一聲,背脊著地,跌在一堆軟軟的東西裡。
 雖然跌下來的勁道不小,可是身下的軟物吸收了大部分衝力,有點頭暈腦脹,然而並沒有什麼痛楚之感。
        雷葛新張目四望,發現自己已經上了懸崖。林蔭幽暗,陽光從枝葉間透現,映照出一陣陣的輕煙,樹幹上像雲朵般怒放著潔白的蕈類。四週圍寧靜恬雅,此刻所在之處,竟然是一座只在古籍記載上看過的幽深松林。
 牛頓的聲音也有迷惘不已的感覺。
        「松,木本科,自然品種已於超人戰爭時期絕種,」牛頓喃喃地說。這段記載雷葛新的核酸知識中也有,只聽見牛頓的聲音像是夢幻般地說下去。「廿四世紀地球只有七座植物園有人工再造松科植物,可是,最大的一座松園也不過六十七株。」
 雷葛新很艱難地吞了口口水。牛頓說的和他所知相符,可是,眼前這片松林,大大小小,至少有好幾千株松樹。
 雷葛新掉落之處是一大堆已經枯乾的松樹枝葉。而在枝葉堆左方不遠處,卻站著兩個雷葛新和牛頓這輩子看過裝束最奇怪的人。
 兩個人和善地看著雷葛新,臉上露出關懷的神情。其中一人身材壯碩,寬衣大袖,長髮簡單地攏在腦後,臉上卻帶著稚氣,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另外一個則是個小童,嘻嘻微笑,頭皮剃得青青光光,只在兩端捲起兩個髻兒。身材壯碩的少年手上還拎一根花索,連在雷葛新身上。原來,剛剛就是這個少年救了雷葛新一命。
 「我們正巧走過松林,」那個少年說道。「見到你有了危險,剛好出手救了你。」
 那小童這時也嘻嘻哈哈在一旁插口說道。「我哥哥向來力氣很大,你的運氣不錯。」
 那名少年走過來攙他走下松枝。雷葛新想問問牛頓一些事情,可是卻發現他已經沒有聲息,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
        雷葛新和少年並肩走到一片松林間的空地,小童則在他們身後玩耍嘻笑。空地上有一部小小的驢車,少年示意讓雷葛新到車上坐好。小童也爬上車內。
 「坐好,我帶你回我們家休息一會。」少年說道。
  
        驢車在松林中緩緩而行。雷葛新深吸一口氣,覺得有如夢似幻的感覺。空氣中有草木混著松油的芳香,仰頭一看,松林間隙露出湛藍的天空。那種藍色和人工太陽的合成藍並不相同,而空氣中的清新之感也是雷葛新沒有經驗過的。雖然他從出生至今只見過人工太陽,只呼吸過模擬光合作用的人造空氣,但是此刻他再次深深呼吸,清涼爽俐的空氣流入肺腔,卻立刻可以確定這便是只在典籍中讀到過的自然空氣。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廿四世紀的地球絕對沒有這樣的所在。連金星水星殖民地也沒有。在姚德山頂的那場圍捕中,核酸警隊的限制力場只設定在地球球體範圍之內,而牛頓教給雷葛新的脫逃方法就是意念集中於地球之外,將靈魂轉移到外星。在以前從沒有過異星際轉移靈魂的成功紀錄,但是雷葛新和牛頓孤注一擲,希望能脫離地球到金星水星再做打算。
 照眼前的狀況來看,轉移是成功了,可是卻到了這樣一個在兩人的知識範疇中不應該存在的奇特地方。
 清幽的松林中,偶爾有松鼠在林間跳躍。小童這時又嗓音清嫩地唱起了歌。
        「怡然自游兮,樂安然。松木卓卓兮,無以為家。桃源流水,避秦憂國之殤兮。」
 在小童清亮的歌聲中,牛頓的聲音悄悄響起。
        「雷葛新,」牛頓說。「你的核酸裡面,有沒有古中國『桃花源記』童話原文?」
        「牛頓,」雷葛新有點不快地說道。「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剛剛一下子就沒吭聲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待會兒再說,你有沒有『桃花源記』的原文?」
 雷葛新正想回答,小童的歌聲一轉,很巧地就回答了牛頓的問題,因為,他接下來詠唱的就是牛頓想知道的「桃花源記」。
 「晉太原中,武陵人,緣溪行,不覺路之遠近。」小童越唱越開心,拉著雷葛新的手示意要他一起唱和。「忽見桃花林,夾岸數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雷葛新悄然問牛頓。
 「問這個童話幹什麼?」
 牛頓的聲音有點苦澀。
 「你自己看好了。」
 驢車在顛簸中出了松林。眼前霍然開朗,一片平野,驢車順著一條清澈的小河前行,上了一座小坡,眼前卻真的出現了一座顏色鮮艷,桃花遍地的桃花林。
  
 「忽見桃花林,夾岸數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雷葛新在色彩繽紛的桃花林中瞪大雙眼,許許多多的桃花花瓣繽紛掉落。一片桃花花瓣落到臉上。驢車木輪碾過地上的枯枝落葉,發出「畢剝」的好聽聲響。此刻他的眼前有兩名做遠古時人打扮的孩子,所在之處又是個實際歷史上不存在的空間。雷葛新在那一霎那間自以為想通了個箇中原委,不禁放聲大笑。
 小童詫異地看看這個裝束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突地放聲狂笑,睜大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笑什麼?」牛頓沒好氣地說。
        「我在笑,」雷葛新依然止不住有點自嘲的笑容。「以為我們逃掉了,怎麼核酸警隊又出了這種VR虛擬實境的把戲?我們不是被他們抓了嗎?搞這種遊戲做什麼?」
        「如果是VR虛擬實境,我會不知道嗎?」牛頓冷冷地說。「我自己就是一個VR,難道會有兩個VR虛擬實境會重疊一起嗎?」
        「那我們現在在哪裡?」雷葛新悄然地問道。
        驢車這時已經走出桃花林,繞入一條夾在山縫中的小徑。小徑旁的河流水面平滑如鏡,雷葛新探頭一看,看見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浮著幾瓣桃花的倒影中,自己成了一個面目瘦峭,兩眼炯炯有神的中年男人,身上的裝束卻和兩個孩子的寬袍大袖不同,幾近於古廿世紀的土黃色探險裝。
 「我又是誰?」他又問道。
 牛頓沈吟了一會。
 「有可能,我們穿進了時空之流。」牛頓說道。「原先我們是要往外星轉移的。可是,也許在那一瞬間,你我的思想波超越了時光原理上的臨界速度,無形中構成了穿透時光的條件。來到這個可能是遠古中國的地方。」
        「所以我們來到了遠古中國的童話裡?」雷葛新不以為然。「按照史籍記載,這個桃花源只是遠古時代不得志的功名追求者的幻想。」
 「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牛頓說道。「我們再看看好了。」
 車行不久,山壁霍然開朗,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古意盎然的小小村落。村落人帶著典雅的悠閒氣氛,幾隻黃狗追著驢車吠叫,遠遠傳來悠長的雞鳴。村中人都做同樣的寬袍大袖打扮,村口的大廣場上,幾名鬚髮如霜的老人在松蔭下奕棋。
 「其景如畫,其景如畫。」牛頓喃喃地說道。
 「可是,這樣的場面也太做作了吧!」雷葛新張望著四下的村景,並且將它和「桃花源記」的原文對照,發現簡直就是一模一樣。而且,在進村門的地方,還有一個大大的石製牌樓,兩個遠古篆字寫在上頭。
 「兩個字的意思是『避秦』。」牛頓知道雷葛新不懂那兩個字,這樣說道。
 「這種地方,倒像是古廿世紀頗為流行的所謂『主題遊樂區』。」最後,雷葛新的結論便是如此。
 兩個帶雷葛新入村的孩子是兄弟,少年名叫公冶寬,那名小童則叫做公冶讓。公冶家殺雞烹酒,雷葛新便和這一個奇異的家族熱呼呼地吃了一頓暢快的飯。
        酒足飯飽之際,雷葛新和小童公冶讓信步走出村口。一地的自然景緻,雷葛新拔起地上一株青草咀嚼,草香透頰,心裡卻更加的迷糊。
 「牛頓,」他低聲說道。「也許這真的是古代中國,因為我看不到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跡。一切真的都是古代的生活。」
 牛頓卻聲音苦澀地反駁了他的說法。「未必見得。」
 雷葛新一楞,隨即知道了牛頓反駁他的理由。
 因為就在這時候,空中傳一陣機械的聲響。一架雷葛新從未見過的飛行器飛到他的上空,丟下一個包裹,然後揚長而去。小童公冶讓則遠遠避開那個包裹,面露嫌惡神情,不願接近。
 「我跟過去看看,回來再和你討論。」牛頓簡潔地說道,然後渺無聲息。
 蒼茫的大地上,只留下了雷葛新,心中充滿了無數的疑團。

        入夜的時分,牛頓回來了,語音在夜裡的蟲聲唧唧中出現。
 「回來了?」雷葛新猛地坐起。「有沒有結論這是什麼地方?」
 「雷葛新…」牛頓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
        突然間,雷葛新眼前的星空逐漸轉成亮灰色,這是牛頓的VR解說功能,不過自從它變異過後便很少出現。
 眼前的景象此刻已經變成一個偌大的實驗室。
 「這是公元1968年,古美利堅合眾國太空總署的模擬場景,讓它在此刻出現,是因為它具有歷史性的象徵意義,」牛頓說道。「而我在此向你鄭重宣布,人類的時空之謎已因你而解破。」
 「你瘋了。」這是雷葛新唯一的回答。
 「你所在的這個村落,叫做避秦之村,是一個理想國,但卻是一個刻意營造出來的理想國。」
 
 「在古代廿世紀的美利堅合眾國有過一種族類,叫做阿米須人,你知道嗎?」
 雷葛新略為思索了一下,點點頭。阿米須人是一種在古廿世紀堅持過倒退兩百年生活的族群,拒絕當時的文明。做古代打扮,也絕不使用電力,科技。
        「這個避秦之村也是,大約在數百年前,一群唾棄文明的人在此以古代中國童話『桃花源記』為藍本,在此世代居住,久而久之,就成了這個理想國度。你的身分,則是來自文明社會的一個人類學家,在這裡做研究。發生事故時,他可能失足跌下山崖,在那一霎那間靈魂和肉體分離。」
 「那我們還是在廿四世紀嗎?」雷葛新問。「我們真的進入了時空嗎?」
 「我們現在的確已經不在廿四世紀,在姚德山頂那次靈魂轉移的確讓我們進去了時空。但是,卻不是回到過去,進到未來那麼簡單。」
        「什麼叫不是那麼簡單?」雷葛新沒好氣的說。「現在、過去,要不就是未來,難道還有第四種可能性嗎?」
 「有。」牛頓簡短地說。雷葛新愕然。
        「在這個避秦之村外是一個文明超越這裡許多的城市,叫做古秦晉市。我在那個城市中翻閱歷史典籍,卻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說。」雷葛新簡短地回答道。
 「在古秦晉市的歷史典籍中,公元十六世紀之前的記載和我們的世界相同,但是,在公元十六世紀之後簡直就是胡扯一通。像是編歷史的史學家突地神經錯亂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雷葛新問道。
        「這也是我當時心中的疑問,可是,翻了許多其它的書,也是一樣,從公元十六世紀後的歷史便和我所瞭解的歷史嚴重脫節。而且,我在那兒得知了現在的年代。」
 「哦?」雷葛新揚揚眉。「是什麼年代?」
 「今年是公元2261年。」牛頓說道。
 「不可能!」雷葛新大叫。他略略推算了一下時代,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公元2261年,地球正進入超人戰爭末期,而且那時候的大氣層已經殘破,不會有這樣澄淨的天空。你一定是看錯時間了。」
 「這也是我當時的疑問,但是,你看看天上的星辰,」雷葛新隨著牛頓的指引不自覺地抬頭仰望。入夜的澄淨天空布滿星斗,充滿神秘霧氣的銀河橫亙在天空的中央。「你的核酸中有星辰紀年推算表吧?歷史不是唯一計算時間的方式,星辰的位置會因時間流逝而改變。你算算這應該是什麼時代?」
 
 雷葛新的腦中流過盤狀的星辰紀年推算表,隨著天空的星座位置挪移。「武仙…昂宿…北極…」
 而最後出現的答案證明牛頓查到的年代日期沒錯,雷葛新的推算表甚至能算出這天是公元2261年4月18日。
 「為什麼…」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在我們所知道的歷史上不存在。我們所熟知的歷史,包括那場超人戰爭,在這個地方也沒發生過。」牛頓一字一字地說道。「但是,我們明明就在這裡,這個地方明明就存在著。」
        雷葛新久久說不出話來,心裡覺得有點像古典笑話中那個提出「按照翅膀強度和體重推算,理論上,黃蜂不可能飛翔」的科學家,也可以想像他的四週飛滿黃蜂的出糗模樣。
 「有沒有覺得和誰說過的話有點類似?」牛頓問道。
        當然有。雷葛新在心裡很容易就回想起來,那一天,在「頭兒」的辦公室中,時光發展局的魯敬德博士就說過同樣的話。
        「…你甚至可以鎖定他的生物電就在這裡。可是,明明就是空無一物。三度空間的三個座標都符合了,可是又不見人影。說他不在,可是又有生物電…」
 「所以我才會說,千百年的時空之謎因你而解,因為,我已經找到了這個謎題的答案。」
         太空總署的場境逐漸褪色。迷離的夜晚,滿天的美麗星斗。牛頓的聲音在靜夜裡泛出令人迷濛的感覺。不遠處的湖畔,這時飛過去一群晶亮閃爍的流螢。
 「有沒有聽過魯一樸這個人的名字?」牛頓問。
 「沒有。」
        「這個人是個天才時光研究者,但是個性上有極大的缺陷,十七歲那年就和人衝突,被仇人汽化,連轉移靈魂都沒有機會。但是,他以十六歲的稚齡便提出過許多大膽的時空假設,雖然後來因為主流派的刻意淡化,他的理論並不受重視。然而,現在已經有許多時空學者相信,如果這個人能活長一些,也許時空之謎早就解開了。」
 「魯一樸在世的時候曾經提出過一種大膽的時空假設,當時,時空旅行尚在萌芽階段,第一支探險隊也還沒成行。但是,他就曾預言過時空旅行無法生還的可能性極大。」
 「他的理論是什麼?」雷葛新問。
 
 「他的理論的假設來自於哲學心理學上的一些現象,也因此,很多主流的學者對他的論點嗤之以鼻,」牛頓說道。「魯一樸相信,夢境、預知現象Dejavu、或莊周夢蝶式的感應很可能就是時空旅行的形式之一。在某種未知的狀況下,人藉由上述行為穿透時空,但是,有時候那個時空和你所熟悉的時空可能完全脫節。」
 「就像現在一樣。」雷葛新深吸一口氣。
 「也因此,他假設過一個理論,稱之為『網狀分叉時間理論』,」牛頓說道。並且在雷葛新的眼前投影出圖解。「他的重點在於,我們的世界可能並不是一個單一的世界,在同一個空間中,可能共存著許多不同的世界,他稱之為「或然率平行世界」。」
        「這許許多多的世界彼此平行,幾乎永不相交,但卻彼此息息相關。比方說,今天你雷葛新走到一條三叉路前,命運的安排中,走右邊你會被車撞死,走中邊沒事發生,而走左邊的話則遇見一個與你廝守一生的女人。也許你最後選了中間那條路,沒有事發生,然而,另外兩個或然率世界已經在你抉擇的那一霎那分歧出去。在那兩個世界中,一個從此沒有雷葛新的後代,另一個則出現不同的未來。」
 雷葛新眼前出現第二個分叉圖。

        「基本上,時空的真正分佈是比這張圖更多分叉的無數平行世界,而我們卻永遠只記得一個線性歷史,因為我們的生命就只是無數分叉中的一條線。按照魯一樸的理論,時光旅行會衝破這個線性規律,將人丟到空間因素相同,其它一切卻截然不同的或然率世界中,也因為這樣,時光之旅才沒有人回來過,因為轉移到哪一個世界是隨機亂數式的,要在無數平行世界中回到自己的世界,那機率幾乎等於零。」
 「事實證明,這個魯一樸真是個天才,他的推論完全正確。我分析了我們現在的處境,再回想那些時光旅行者的命運,只有這個理論才能解釋。而時光局的生物電之所以還能接收到探險隊員的訊息是因為他們的確仍然存在,只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現在所在之處,就是一個在十六世紀產生或然率式分歧的世界,所以,十六世紀前的歷史相同,過後,便截然不同。」
 「所以,」牛頓最後說道。「因為你,雷葛新,這個時空之謎才得以解開。我之前這麼說,一點也沒有誇大之處。」
 
  雷葛新長長吐了一口氣,仰望星空,神情落寞。
 「可是,」他靜靜地說道。「我再也不能回錫洛央了,對不對?」
 「對。」牛頓簡短地說。「而且,只要你再做一次時空轉移,同樣的,你再也回不來這個避秦之村。這是一條不歸之路。」
 天際閃耀出一顆熾亮的流星。雷葛新呆呆地望著那顆流星在地平線上失去蹤影,雖然說是解破了時空之謎,卻一點也沒有欣喜的感覺。過了良久,他仍然覺得無法言語。
        第二天一大早,避秦村的小童公冶讓就拉著雷葛新到野外採野蕈去了。一大片青綠的芒草在平野上緩緩地伏,有幾莖早春的芒草花隨風一吹,飄揚在天空。雷葛新平躺在空曠的大地之上,仰望著廿四世紀人絕無可能親見的湛藍天空。側頭一看,平貼地面的角度,在露水和草莖的間隙中,小童公冶讓四處尋找芳香的草蕈,開朗地笑著,間或唱著悠悠的兒歌。
 「日月芳華兮,遍布滿地,華美味濃兮,休藏匿,於我見兮,豐饒魚米。」
        那一瞬間,雷葛新神清氣爽,突地長長舒一口氣。大聲叫道:「想通了!」
        聲音遠遠傳出去,小童公冶讓只是好奇地望他一眼,又蹦蹦跳跳找草蕈去了。
 「想通了什麼?」牛頓的聲音響起。
 「我在想,既然選了這條不歸之路,就得好好過下去,對不對?」雷葛新說。 「這個桃源村是個好地方,也許,我們就在這兒長住下來。」他看了看小童公冶長在翠綠平野下嬉戲的身影。「這兒,也許就是時光旅行者們夢寐以求的天堂吧?」
 牛頓有了良久的沈默。
 「只可惜,」最後他說。「我們在這個地方也呆不長了。」
 雷葛新愕然。「什麼?」他疑惑地問。「為什麼?」
 「你把身上帶來的水倒一杯出來。」牛頓說道。
 雷葛新反手將背上帶的紫竹水筒倒出來一杯水。
 「你仔細看水的表面。」牛頓說道。
        竹杯裡的水清澈透明,看來本來平凡無奇。可是 ,凝神細看卻可以見到極細極小的緩慢水紋。
        「那就是水力場共振現象,」牛頓說道。「表示陽風已經來到我們這個世界。『水』態生化人出現時,附近的水都會出現這種共振現象。他也許還沒找到我們的位置,但是已經很接近。」
 
 雷葛新驚惶地四下張望。彷彿,原先平靜的大地已經染上肅殺之氣。
 「應該還來得及,」牛頓說道。「我們要隨時做好轉移的準備。但是,當然越快越好。」
 雷葛新眷戀地看了這一片平和的自然大地。微風輕拂,遠方的青山這時還帶有一點霧氣氳騰的山嵐。小童公冶讓這時歡暢地大呼一聲,手上拎起一朵蒲扇大小的草蕈。微風再次吹起,「呼」地從雷葛新身旁掠過,卻將他的聲音吹散。
 「來了!」牛頓急切地大喊。「脫離!雷葛新,脫離!」
 而雷葛新卻沒有任何動作。遠方的小童公冶讓只覺得身旁柔柔地鼓滿輕盈的微風,整個人卻不自主地腳尖踮高,離開地面。
        雷葛新陡地向公冶讓的方位奔去,把牛頓氣急敗壞的大叫丟在腦後。微風將公冶讓小小身形越抬越高,公冶讓在風中掙扎,在微風中,隱隱可以看見一個如惡鬼般醜陋的細瘦男人。如果小童公冶讓此時從高空跌下必然非死即傷。
 「回來!」牛頓大叫。「你鬥不過他的!」
 「住手!」雷葛新仍然腳下不停,他從來沒和這時候出現的核酸警隊「風」冷血隊長交過手,對冷血的無情手段毫無概念。
        突然間,包圍住小童公冶讓的微風陡地消失,失去支撐的小小身體從高空掉落。冷血隊長在這一刻發現找錯了目標,放開公冶讓,向雷葛新衝來。雷葛新狂奔的身形突然一個踉蹌,步履歪斜如同酒醉一般。在他的腳步即將軟垂的一霎那,從高空掉落的公冶讓已經跌落,跌在雷葛新的懷裡。因為下落之勢太過猛烈,兩個人抱個滿懷後,「噗」一聲雙雙著地,公冶讓身形較小,滾落一旁後並沒有受傷,只是雷葛新卻以極度的扭曲姿勢倒臥在地。
 公冶讓驚魂未定,嘴巴一扁正待大哭。卻看見一個醜陋似鬼的男人憑空出現,冷眼瞄了倒臥在地的雷葛新一眼,再定睛看著小童公冶讓,那眼光森冷似劍,硬生生讓公冶讓的哭聲嚥了回去。
 然後那個男人身形轉淡,化作一陣微風消失。
 良久,公冶讓看看身旁顯然已經死透的男人屍身,流了滿臉的眼淚,一泡尿這時終於溼了整個褲襠。

 在漫長的急速後退時空穿越過程中,牛頓在呼呼的時空風聲中大聲說道。
 「雷葛新,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他說。「但是,我只能勸你,不要和任何世界的人有任何的牽絆。因為你本就不屬於他們的世界,而且,只要你一離開,他們的生命就和你永無關聯了。剛才我們僥倖逃過,可是幸運不見得會常有。」
        而雷葛新只是沈默。他何嘗不知道牛頓說得沒錯,可是,他又怎能讓一個無辜的小孩平白送命?
 無聲的死寂,就這樣伴隨著時光之旅,再次穿梭到另一個時空。

第六章  豪門

 「科技,歷史不同,可是人心的可怕一點都不會變。」雷葛新在時空之風中這樣感傷地對牛頓說道。「權力使人瘋狂,原來,古籍中所載『願生生世世,永不生於帝王家』的悲嘆是真的。」


        穿梭不同世界實際上並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過程。第一次從姚德山頂轉移至避秦之村時,雷葛新曾經陷入無意識的昏迷。這一次逃離冷血的追捕,再度進入時空之流時,雷葛新全程都是清醒著的。在轉移的過程中像是在高速風洞中逆流而行,有口鼻灌滿冷風的不適之感。
        「這種過程,有點像是古代的航行術,」牛頓在時光的颶風中和雷葛新討論道。「起飛,飛行過程都沒什麼大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要將它降落著地。」
        依稀彷彿,可以在快速掠過的光點中見到張張的面孔,一幅幅的形像。那種影像很類似古代電視電影的殘像,只看得出來的確有影像流過,但要仔細端詳卻毫無著力之感。
        「那就是時光之流的片斷痕跡,我們現在不止掠過縱的時間座標,連橫的空間座標也一個個經過身邊,」牛頓的聲音聽得出來相當興奮。「真是奇特的經驗,什麼時候會抵達下一個世界,一定有脈絡可以掌握的,只是我還找不出來。」
        「你好像還挺興奮是嗎?」雷葛新沒好氣地說。「有時我真懷疑,你的核酸裡難道有時光局那些傢伙的資訊嗎?時光之謎有什麼了不起?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如果掌握到投身下一個世界的秘訣,」牛頓冷靜地說道。「你就成了真正的時光英雄了。因為基本上如果你能自由來去不同世界時空,在狹義上,你就已經是個神。」
        雷葛新默然。同樣的,牛頓此刻的說法並沒有錯,但是和前夜牛頓說他已經解破時光之謎一樣,絲毫沒有任何欣喜之處。雷葛新心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回到核酸局做個小小雇員,偶爾吸收幾樣有趣核酸。至於能否解破時空之謎,或是從此成為時光英雄,對他來說,並不具任何意義。
        牛頓的聲音緩緩地響起。
        「別忘了,再怎麼說,這也是你自己選的不歸之路。」他說道。「泰大鵬不也這樣告訴過你?」
        空間之感開始扭曲,在遠方出現一道糢糊的白光。雷葛新和牛頓屏住氣息,等待進入下一個世界的入口。
        「來了!」牛頓在猛烈的風聲中大聲叫喊。
        穿梭時空的最大震盪來自抵達目的地世界的那一瞬間,彷彿是四面八方的無形空氣突地變為有形,將人擠壓成碎片,再將碎片拼湊成型。存在之感在逐漸沈寂下來的風聲中碎裂開來,流散,幻化成一道巨大的渦流,向渦流的中心流下。一陣類似古絃樂器低音大提琴的嗡嗡聲柔和地響地,雷葛新在想像中閉起雙眼,彷彿是暮春小憩般地有點昏沈。四週圍開始出現一點點聲響,然後,肉體的痛、癢、冷、熱之感逐漸回來。小腹部位有一陣絞痛從無窮遠處昇起。空間中傳來糢糊的女聲,雷葛新靜靜傾聽,想聽清楚女人說些什麼。
        睜開雙眼,這才發現自己正側著頭,趴在一張大桌子上。
        說話的是一名個子高瘦的女人,大眼睛,薄薄雙唇,坐在雷葛新的對面,她的身後站滿了身形高大的壯漢,手上一式舉著古廿世紀的高爆式槍械。此刻雷葛新置身之地是一個廣闊的會議室,桌上鋪上綠絨,散落著許多古代紙牌。
        「想不到,蘇家前代個個都是豪傑,都是人物,到了諸位的手上,卻成了卑劣的下三爛小人。」女人悠然說道,一轉眼看見趴在桌上的雷葛新已經睜開雙眼,眼神微露詫異之色。
        雷葛新的身後,陡地冒出一聲暴喝。
        「姓閻的!妳到底想怎樣?」出聲叫罵的是雷葛新身後的一個麻臉男人,雙手已被人架住,甫一出聲,就被人狠狠一記槍托敲正腦門,登時暈了過去。幾名同樣在雷葛新身後被架住的男人這時不安地騷動起來。
        高瘦女人微一冷笑,眼神盯住坐在雷葛新身旁不遠處的另一個男人。那人的面目頗為英俊,眉目間卻有股凶狠陰鬱的神情。此刻他的臉色慘白,從額際流下冷汗。
        「也不怎麼樣。」女人優雅地拿起桌上盤子裡一柄晶亮的精緻小手槍,伸出美麗的舌頭,斜了雷葛新一眼,舔了槍管一下,在晶亮的槍身留下水氣。
        然後她舉起槍,就往雷葛新身旁的英俊男人臉上開了一槍。英俊男人連人帶椅應聲倒地,在額頭上開了個洞,流出濃稠的鮮血。雷葛新身後的男人們狂聲慘呼,有幾個還簌簌地發起抖來。
        女人虎地一聲站起來,臉上漾出殺氣。她鼓起臉頰,一側頭,吐出一口清澈的液體。
        「別以為找個你們的人做替死鬼,就可以毒死我,」女人說道。「旁門左道,只可惜,今天蘇家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著走出這道門。是諸位對我不仁在先,雖然有點太過心狠手辣,但是也只好對不住了。」
        她冷眼環視了眼前幾名被挾持住的男人,再看了看已經坐起,卻仍雙眼茫然的雷葛新。光裸的臂膀正待舉起,卻有一個苦澀的聲音嘎然響起。
        「賭局是遠竹和妳訂的,在酒裡下毒也是他的主意,」開口的是姓蘇的男人中一名細瘦的小個子。「現在妳已經把他殺了。但是,別忘了你們賭的是命,桌上的牌還在,這一局可還沒結束。」
        女人悠然地看著說話的男人。「人都說蘇家的腦袋有一半都長在琴哥兒的脖子上,看來傳聞果然沒錯。但是,蘇遠竹耍奸在先,就光憑這一點,我把你們全殺了也不會有人說話。」頓了頓,又說道。「再說,今天我殺了你們的兄弟,如果讓你們活著回去,我閻家豈不是平白給自己找了麻煩?」
        蘇遠琴鐵青著臉,咬著牙說道。「今天的賭局一切都在錄影紀錄上,遠竹已經還了妳一條命,如果妳硬要幹掉我們兄弟,壞了規矩。妳閻家雖然勢大力大,想來也抵不住我們和城南的杜家、姚家聯手。再說,妳也得顧一顧妳和遠笙的情份,不論如何,你們總算是訂過親的未婚夫婦。」
        「琴哥,別說了!」身形高大的蘇遠笙怒道。「都是過去的事了,說那個幹什麼?」
        女人的神情更為森冷。「那你想怎樣?」
        「還是這一把牌。我們兄弟的命,賭妳閻靜敏一個人。願賭服輸,任人處置。」蘇遠琴沈聲道。「只怕妳沒這個膽。」
        「有!怎麼會沒有?」閻靜敏嬌聲笑道。「但是我還是要和這個人賭。」
        她的纖纖手指所指之處,就是剛剛回過神來的雷葛新。雷葛新突地感到腹部、胸口一陣狂痛,嘔出一口鮮血。身後的蘇家子弟臉色一變,蘇遠琴正待開口,卻被閻靜敏打斷。
        「這個小兄弟居然沒被蘇遠竹毒死,也算是個人物,」閻靜敏悠然道。「而且,我本就是和他賭這一局的,如果你們不肯,那就別怪我翻臉了。」
        蘇遠琴又說了些什麼,但是雷葛新沒能聽得清楚,因為牛頓的聲音這時已在他的耳邊響起。
        「你還好吧?」牛頓道。「你的這個宿主剛剛才服下劇毒,所以你才會吐血。」
        「我沒事。」雷葛新低聲道。「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代?這些又是什麼人?」
        「還不是很清楚,我們靜觀其變。你後面這一群被押住的人好像是另一個家族的人,聽起來,像是被打死的那個在酒裡下毒,而且為了取信對面那個姓閻的女人,乾脆就拿你當替死鬼。」
        這時候,蘇家子弟正在爭辯些什麼。方纔被打暈的麻臉男人叫蘇遠蘭,此刻已經醒轉,正氣急敗壞地大叫。
        「不行!再怎麼樣,我也不願意將命交在林遠天那狗小子的手上!」
        蘇遠琴不動聲色地凝視著雷葛新,良久,才深吸一口氣。
        「三叔已經正式宣布他入了蘇氏的籍,不論從前怎樣,現在,他也是蘇氏的子弟。」蘇遠琴走過來,拍拍雷葛新的肩頭。「遠天,就全靠你了。」
        個子高大的蘇遠笙仍是面色鐵青地看看閻靜敏,卻不願走過來和雷葛新說話。閻靜敏一揚手,身後的大漢紛紛收起高爆槍,垂手走到牆邊。大圓桌旁的發牌荷官戰戰兢兢地洗了牌。
        「發。」閻靜敏簡短地說道。荷官熟練地發出第一張牌。兩人身後的眾人都緊張地屏住呼吸,閻靜敏將手上牌翻起,看了一眼,莫測高深地露出笑容。
        而雷葛新卻無視於眼前的緊張氣氛,只讓第一張牌蓋在桌上,完全沒去動它。半晌,卻問了一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話。
        「我們玩什麼牌?」
        一言既出,每個人都露出古怪神情,蘇家子弟有人忍不住要喝罵出來。蘇遠琴略一思索,抬手示意其它人靜觀其變。
        閻靜敏楞了楞,冷笑道。「聽說,蘇家的安爺爺前陣子讓一個在外的私生子弟認祖歸宗,想必就是閣下您了。果然,深藏不露,佩服佩服。」她隨手點了根煙,徐徐吐出煙霧。「只是,我閻靜敏也不是剛出道的小丫頭了,別跟我來心理戰術這一套。今天咱們玩的是梭哈,但是因為賭的是命,如果兩方都同意的話,可以蓋牌,再玩下一把,直到定出勝負為止。這樣… 夠清楚了嗎?」
        「可以。知道了。」牛頓在雷葛新的耳旁說道。「拿牌。」
        雷葛新的第一張牌是張紅心K。牛頓則找出資料庫中的古代牌戲規則,從頭開始教雷葛新看牌。坐在對面的閻靜敏看著雷葛新低頭喃喃自語,近似癡傻的表情,將它解讀為對手的莫測高深。她的第一手雖然拿到一付兩對,幾經考慮,還是歎了口氣。
        「不跟。」她將手上的牌一推,又點了根煙。
        「剛才你那付牌只有一個對子,贏的機會不大,還好她不玩了。」牛頓不厭其煩地說道。「現在我再說一次規則,依大小順序,最大是同花順,依次下來是四條、順子…」
        第二付牌閻靜敏的手氣更差,也只拿了個對子。
        「不跟。」
        第三付牌,雷葛新一張一張的翻,開在牌桌上的是黑桃4、6、7。最後一張牌發出來,雷葛新不禁面露微笑,旋又止住笑容。他將所有牌支面朝下放在桌面上,等待閻靜敏的動作。一時間,蘇家子弟都緊張得呼吸困難。
        閻靜敏將雷葛新的表情全都看在眼裡,閉上眼睛思索良久,才將眼睛張開。
        「機關算盡太聰明,雖然你的演技非常的出色,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有時人太聰明了,反而會自己嚐到苦果,」閻靜敏眼中突然精光大盛。「當一個人露出最有自信表情時,也就是最心虛的時候!」說到此處,她厲聲將紙牌往牌桌上一甩。「我開牌!四張七!」
        雷葛新身後有人「啊」地慘叫一聲,不知道是蘇家哪個子弟。閻靜敏森冷地環視著所有人,最後才把眼神回到雷葛新的身上。閻家的手下再度舉出高爆槍支,發出「卡卡」的槍機聲響。最足智多謀的蘇遠琴頹然坐倒在地,已經無法說出任何話語。
        閻靜敏正要揚手,卻看見雷葛新喃喃地說了句話,再看看自己的牌。
        「等等,我知道我贏了,我來跟她說…」他低著頭咕噥了一陣,盯著閻靜敏,翻開手上的牌。「我這樣子的牌,算是贏妳了,對不對?」
        翻出來的牌面,一字排開,正是黑桃4、5、6、7、8,一付漂亮的同花順。
        「我贏了。」在蘇家子弟突然暴出的歡呼聲中,雷葛新向錯愕的閻靜敏這樣簡潔地說道。
        「你贏了。」閻靜敏側著頭,冷冷地說道。將盤上的手槍一推,滑向雷葛新的手上。「願賭服輸,我任你處置。」轉頭向身後手持武器的大漢們交待。「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難為蘇家的人。要報我的仇,等到他們回去了再說。」
        鼻血依然掛在臉上的蘇遠蘭快步走過來,伸手就要去抄桌上的小手槍。雷葛新直覺揚臂想攔他,蘇遠蘭一聲怒吼,順勢一拳便往雷葛新的臉上招呼,雷葛新體內的「古代武術學」核酸發揮作用,左肩一沈,一記「肘錘」撞正蘇遠蘭胸口,將他打倒在地。
        「遠天,住手!」蘇遠琴大叫,也大聲呼喝在地上掙扎的蘇遠蘭。「還有你,老九,別在這兒出醜!」
        閻靜敏盤著雙手走過來,站在雷葛新的眼前。她的身量高瘦,站在雷葛新的眼前幾乎要和他一樣高。這時雷葛新才注意到她的右頰有一個淺淺的傷疤。
        「我不曉得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對頭,也不打算知道。我只知道我輸了,而且我還殺了你們的兄弟,現在…」她從桌上拾起手槍,像是拎一瓶香水般地遞到雷葛新的眼前。「只要你出手,就可以報仇了。」
        蘇遠琴沈聲道。「遠天,動不動手在你。別忘了躺在地上的遠竹是死在誰手上的,雖然遠竹得罪過你,但再怎麼說也是你的親兄弟。」
        雷葛新搖搖頭。
        「我不殺人,也不懂你們在說些什麼。」他把槍放在桌上。「只要妳讓我們走就沒事了,好不好?」
        閻靜敏眉頭微蹙,凝視了雷葛新半晌,點點頭。
        手持武器的大漢將會議室的大門打開,門口蘇氏的保鑣們不曉得著了什麼道兒,全數躺在地上,圓睜雙眼動彈不得。蘇遠琴扶起地上的蘇遠蘭,蘇遠蘭在嘴裡咒罵著,蘇遠琴則面無表情。一行人小心翼翼地且退且走。閻靜敏一直凝視著雷葛新,並沒注意到蘇氏子弟中的蘇遠笙也怔怔地看她。會議室的大門緩緩關上,雷葛新和蘇氏子弟的身形在關上的夾縫中消失。
        閻靜敏將桌上的小手槍拿起,晶瑩光亮的槍面上還留著雷葛新的指紋。她有點遲疑地想把指紋抹去,又忍住不去動它。一個漂亮的迴手,退出小手槍的彈夾。
        在彈夾中,一顆子彈也沒有。方纔如果雷葛新對她開槍,那麼蘇家子弟便會全數死在亂槍之下。
        另一名閻家子弟閻敬陽這時走了過來。
        「我知道妳放走他們有妳的用意,」他說。「但是蘇家的老頭子可不像這些敗家子好對付,以後可得小心些。」
        「我和你們一樣,也不想放過他們,但是我的確輸了賭局,」閻靜敏喃喃地說道。「那個叫做遠天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我完全看不透他?」
        「六大家族到了我們這一代,妳是最出色的,如果連妳也看不透,」閻敬陽簡潔地說道。「那就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閻靜敏不再說話,彷彿之間,她的心緒已經飄到無窮遠處。

        和雷葛新在會議室中狼狽而退的男子們都是這個時代中一個蘇氏企業集團的二代。蘇氏企業的總部是一座兩百六十層的高樓,一行人回到總部時已近黃昏。在總部的頂層,此刻企業的總裁正在聆聽蘇遠琴的敘述。聽到閻靜敏將槍滑至雷葛新面前時,老人枯萎的眼神突地銳利起來,瞳孔收縮。
        「我不曉得遠天為什麼不下手,」蘇遠琴面無表情地說道。「我也提醒他,躺在地上的遠竹是那女人殺的,要他自己打定主意,結果,他居然就乖乖地把槍還給了她。」
        脾氣暴燥的蘇遠蘭是蘇遠竹的親弟弟,此刻他紅了眼,恨不得一口將雷葛新附身的遠天吞下。
        「那是因為林遠天這個孬種本就是來路不明的雜種!」他大聲地說道。「沒有卵蛋,不配站在蘇家的屋簷下!」
        「夠了!」蘇氏集團總裁蘇子安沈聲說道。蘇遠蘭閉了嘴,卻仍是一臉憤憤不平。「老九,那天我已經正式將遠天入了蘇家,這世上已經沒有林遠天這個名字了。難道我的話是放屁麼?」
        蘇子安緩緩地環視了這群姪兒們,覺得自己又老了許多歲。
        「從你們小時候開始,每一年,我都會在過年的時候發給你們一付金鎖片,保的是你們長命百歲,身體安康,」他緩緩地咳了兩聲。「但是,等到你們長大之後,一年一年人就越來越少。今天又折損了遠竹,如果你們再不能一條心,那麼蘇家又得靠誰來撐呢?」
        他招招手示意雷葛新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
        「遠天雖然一直流落在外,沒有從小和你們在一起長大,卻真的是你們二伯的骨肉。我知道你們有人和他有誤會,但是為了這個家,我希望大家可以胳臂朝外,先應付了外來的問題再說。遠蘭,過來。」
        蘇遠蘭倔強地站定不動。蘇遠琴瞪了他一眼,這才不情願地走了過去。蘇子安用另一隻手握住他。
        「我知道遠竹在世的時候燒過遠天的家,也曾經把遠天打成重傷。但是,你們再怎麼樣也是親兄弟。而且,遠天沒殺閻家的小靜其實不是對遠竹挾怨,事實上,他是救了你們全數人的一條命。我和閻家小靜的爺爺從小到大也不知打過多少架,他們閻家那一套我還不清楚嗎?那柄槍裡一定沒有子彈,只要遠天扣了扳機,你們就沒命回來了。」
        蘇遠琴幾人回想了一下當時情景,知道老人家所言非虛。除了蘇遠蘭之外,其餘幾人臉上的憤憤神情逐漸鬆弛下來。
        「我老了,九月的家族會議裡就要把蘇家的擔子交給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所以我希望你們要好好拼一拼,誰能扳倒閻家,誰就是我的繼承人。如果遠天有這個能耐的話,我也一樣讓他當家,」他疲倦地揮揮手。「好了,你們出去。我有事要交待遠天。」
        蘇遠琴緩緩地走在人群的最後面,他饒有深意地看著老人蘇子安。
        「三伯祖,」他同樣面無表情地說道。「一直到目前為止,我都當您是長輩,也希望您別讓我失望。」
        而蘇子安只是冷笑,目送他細瘦的背影離開。偌大的辦公室中只剩下他和雷葛新。牛頓早在來到總部前便游離出去,查尋有關這個世界的各項資訊,不到深夜不會回來。從二百六十層的巨大落地窗望出去,城市的夜色已經逐漸籠罩,閃爍的霓虹燈中,有泰半是大大一個篆書體的「蘇」字。看來,這個城市似乎有絕大多數的產業歸這個集團所有。
        老人站在窗邊,凝視這座屬於家族的城市背景,良久,才長嘆一口氣。
        「你表現得非常出色,遠天,」他說道。「原先我還在擔心你沒有辦法鎮得住他們,現在連遠琴也不敢小看你了。」他招招手,示意雷葛新過來。「看看,如果你加把勁,這個城市也許有一天會是你的,每一棟建築,每一家商店,都寫上你的名字。」
        從兩百六十層的高樓窗口望下去,整座城市的夜景映入眼簾,光潔的街道,金碧輝煌的建築格調。這應該是座中型的城市,比雷葛新的家鄉錫洛央市小上一些,而如果和第一工業時代的名城紐約、東京、臺北相較則要更小上許多。雷葛新到了這個世界之後一直沒有機會和牛頓討論所在的時空地點,他在心裡搜索核酸資料庫,但是完全找不到和眼前這個世界相容的資訊,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有這麼多篆字「蘇」氏標記的城市。但是這似乎是件合理的事,如果牛頓在避秦村說過的時間理論成立,那麼雷葛新的知識範疇就不見得能解釋所在世界的現象了。
        「這個城市,自從你高祖引先公創城以來,經歷過無數的戰亂,」老人幽幽地以黑暗的口吻說話。「他從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拾荒小童開始奮鬥,從街道上起家,最後創造了這個蘇氏的企業帝國。百年前,蘇家上代因為被親信趙氏家族出賣,爭戰失敗,失掉了整個江山,整個家族遭到滅絕的命運,只剩下七個半大孩子逃入荒原。他們在荒原經營了四十五年,等到第二、三代成年之後,才再度攻進都城,斬下趙氏所有男丁的頭顱,重新取回先祖所建的城邦。」
        他攜著雷葛新的手,走進一座小小的雅緻廳房裡。「克」的一聲低響,小廳房落地窗外的夜景逐漸上昇,原來,這個小廳竟然是一座偌大的電梯,此刻,老人和雷葛新正站在窗邊,室內的光線映出兩人的倒影,一直到這一刻,雷葛新才看見自己的長相。倒影中的蘇遠天有著瘦而精壯的中等個子,左臉頰上有個明顯的刀疤。
        「將蘇氏的江山奪回當然付出了可怕的代價,當年逃入荒原的七個曾叔伯祖們全數在戰役中陣亡,第二代也只剩下我,你的爺爺子文,二叔公子鐫,和幾個堂叔伯公們,而你父親一代,卻在與閻家的一場戰役之中全數凋零,一個也沒能剩下,才演變成現在仍然要我這個老頭子來撐場面,」這時候,電梯已經到了最底層,打開電梯門,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電子原料製造場。「這個,就是你的上代們千辛萬苦打下來的王國基業。」
        老人拾起最近一堆零件中的一個小小積體電路,眷戀地看著,好像是個極珍貴的寶貝。
        「蘇氏,都是從這些小小零件一件一件組成的,為了這個王國,我們喪送了無數的子孫。但是,為了捍衛這一片祖先留下來的疆土,就是付出再多的代價,我也不會皺皺眉頭。要想接下這付承擔整個家族的重擔,也一定要是個能夠扛得起這個姓氏的人。」
        「那…」雷葛新問道。「你們…不,我們和那個閻家,又是什麼樣的過節呢?」
        蘇子安說道。「原先,閻家是我們當年攻破趙氏的同盟家族,因為他們,還有城南的杜家、姚家在攻破趙氏時出了大力,所以在這個城市中也劃分出他們的勢力。杜家、姚家人丁不旺,從來不曾居過城內的勢力主流。倒是閻家三十年前出了個雄才大略的子弟,也就是小靜的爸爸閻猛。他大力整頓閻家勢力,在蘇氏城內的實力逐漸有凌駕我們之上的趨勢。原先我們和閻家的關係還算可以,兩家子弟也有聯姻的紀錄,像你今天見過的閻家靜敏就差點和遠笙結了婚,如果不是在訂婚典禮上出了事,他們可能已經是夫妻了…」
        「出了事?」雷葛新問道。「出了什麼事?」
        「閻家的大家長閻敬陽和我同輩,是閻家小靜的叔祖,長我一歲,今年算來也有七十六了…」老人蘇子安無限唏噓地說道。「如果不是那場訂婚禮出了事的話,我們兩個老頭又何必這樣拼了老命當家呢?」頓了頓,又茫然道。「我說到哪兒了?」
        雷葛新耐心地再將話重覆一次。「說到那場訂婚出的事故。」
        「對對,我真是老了,如果待會沒記著的話,可得提醒我。」蘇子安老耄的臉龐露出歉意。「其實,那個事故到現在還是一個謎。當時,閻家的勢力在城內逐步擴張,你父親和他的兄弟們早已開始不滿,只是沒和閻家正面鬧起來罷了。遠笙和小靜訂婚的當天,兩家的長輩都到了,結果,在典禮開始之前,不曉得為什麼,你父親和蘇氏的堂兄弟,連同閻猛在內的閻家子弟,一共十九人一齊進到禮堂的會議事商討事情。可是,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一直沒人出來,也沒人敢去打擾。訂婚儀式一直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作主,讓手下開了門,卻發現了難以
        置信的事兒…」
        「什麼事?」雷葛新好奇地問道。
        「好大的一間會議室,空盪盪的,一個人也沒有。沒有撬開窗的痕跡,而門口也一直有人守著,斷無可能從門口出來。兩家的十九名壯年精英,居然就這樣沒聲沒息地消失了。」
        「難道沒人知道為什麼這十九人會平白無故聚在一起嗎?」雷葛新問道。「在訂婚典禮前突然出現這樣的會談,不是很奇怪嗎?」
        「這就是整件事的關鍵所在,」老人以讚許的眼光看他。「閻家人堅稱,是蘇家人出面邀他們會談的,可是,在我們這邊,卻有確鑿的紀錄證明提出邀請的是閻家。兩邊各說各話,當場就在訂婚會場弄僵,起了衝突。混亂中,遠蘭還弄傷了小靜的臉,從此,閻蘇兩家就結下了樑子。」
        雷葛新仔細回想,果然,在閻靜敏的頰上的確有一道淡淡的傷疤。
        「自此之後,雙方大大小小的衝突不斷,陸續有子弟在衝突中陣亡,今天遠竹的死,只是個開端。」蘇子安長嘆道。「我真的老了,而且總裁這個位子本不應該是我坐的,當年,我的二哥子鐫能力、氣度絕對不會在閻猛之下,只是他死得太早,雖然我在任時終於也為他報了仇,但總覺得如果是二哥坐這個位子的話,也許蘇家可以恢復先祖的獨霸局面。」
        兩人之間暫時陷入沈默。工廠中寂靜無聲,只有遠方的氣閥徐徐地冒出白熱的蒸氣。
        「和閻家的事,總要有一個了結。杜、姚兩家雖然有既定的勢力,但是只能自保。真正的霸主,還是脫不開閻蘇兩家,除非我們兩方能夠取得永久性的平衡,否則,一場大戰勢所難免,誰能決定這個大局,就是我們下一代的總裁,」蘇子安道。「每個人現在都認為這個人選就是遠琴,連他自己也這樣想。剛才他對我的態度,你也看見了。但是我卻仍然對你有信心,因為遠琴雖然足智多謀,卻沒有霸主的氣度。我相信我的眼光,你,遠天,會是比遠琴更適合的總裁人選。」
        「別讓我失望。」
        這是老人蘇子安對雷葛新附體的蘇遠天講的最後一句話。
        夜已深,雷葛新枯坐在安排給他的房間中。近天明的時分,牛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如何?」牛頓說道。「對這個新世界看法怎樣?」
        「不怎麼樣,」雷葛新沒好氣地說道。「是一個瘋子世界。」
        「這樣的說法,也許沒有冤枉了他們。我查過了這個世界的資料,這個世界和我們的時光分叉點大概是在公元廿世紀末,距離那個時代大約又過了三百年多年之久。」
        「怎麼可能?」雷葛新奇道。「這樣來說,他們的時代應該和我們差不多了,但是從市容和他們使用的武器來說,完全看不出來有任何跟得上我們科技的跡象。」
        「沒有錯,這的確是個落後的世界。而且,我遍查了這個世界,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基本上,這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世界。」
        「沒有國家?」雷葛新好奇地問道。
        「應該說,他們沒有我們所熟知的那種國家結構。我推測這是廿世紀末資本主義社會變形導至的後果。在我們的世界中,也曾經一度發生過資本家實力凌駕政治家的現象,我們渡過了那一關,但是這個『豪門』世界卻沒有渡過。政治人物輪替太過頻繁,沒有時間紮下足夠根基,讓資本家取代了統治角色。所以,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沒有國家,只有一個一個的企業帝國。」
        「那落後的主因在哪裡呢?」
        「其實,古廿世紀的社會論者就曾經預言過這樣的世界,只是在我們的歷史上沒發展成罷了。資本主義極度發展的結果,導致出色人材都將精神花在看似複雜,卻無甚建設性的商業行為上。忽略了基本的人文、科技素養。而且,在這種以資本、金錢為主的世界裡,主宰權非常不穩,因此花在鞏固勢力的精力極大,也阻礙了文明的進步。」略事沈吟,牛頓又說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你就會知道。」
        天際已經微露魚肚白,雷葛新依著牛頓的指引,走到蘇氏大樓的一樓大廳。門口的警衛只是冷冷望了他一眼,連句話也懶得和他說。
        「看來,你扮的這個人在這個地方不是很吃得開。」牛頓促狹地說道。
        走出大門,在地面上看仍然金碧輝煌的大街此刻在晨曦下顯得有些冷清。街上的商店排滿了耀眼的商品,閃著俗艷的光芒。
        「好像過的日子還不錯,」雷葛新由衷地說道。
        「這只是表像,等到了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你的看法就會不同。」
        繞過兩條大街,在一個小巷子的前方,牛頓要雷葛新走進去,穿過牆邊的一座竹籬笆。在微曦的晨光下,看見的卻是和大街上截然不同的景像。
        殘破的街道,裂損的人行道上長出一叢叢的長草,有些地方橫陳著一輛佈滿銹斑的汽車殘骸。放眼所及之處堆滿了圾垃。雷葛新的眼光隨著腳步前進,有棟殘敗小屋前坐著一名乞丐,看似熟睡,可是近看卻發現他的七孔有巨大的紅蟻爬進爬出,竟然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牛頓!」雷葛新驚叫。「這個人…是個死人!」
        「這就是我要讓你看的東西。」牛頓靜靜地說道。「只有一牆之隔,這條街上卻是個地獄。」
        雷葛新站在蒼茫的廢墟街道上,萌生一股絕望之感。這個地方有點像是古籍所載廿世紀美利堅的貧民區,卻多了分死亡的氣息。
        「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雷葛新喃喃自語。
        「這就是這個世代的資本結構形成的另一個惡果。掌權的大家族除了和其它家族傾軋之外,也佔盡了所有資源,貧富差距變得越來越懸殊。像這種街道都是經過戰禍、死亡的不祥地點,蘇家的人將其廢置,再重新建起新的大型街道。隔一條街買份報紙的錢,在這兒卻可以讓人生活上半個月,基本上,不只是這個城市如此,在這個世代中,每一個地方都是一樣情形。」牛頓幽幽地說道。「但是,這種貧富生活並不是絕對。像現在掌權的蘇家,他們的先祖就來自這樣的貧民區,推翻了原先的統治者。而這個世代就在這種永遠動盪的狀況下一直持續著。」
        「所以,這其實就像是公元前古中國的戰國時代,是嗎?」雷葛新隨口問道。
        牛頓悄無聲息。
        「牛頓,」雷葛新再一次問道。「對不對?」
        「噓…噤聲!」牛頓低聲道。「不太對勁。」
        街道的另一端出現了幾名男子,此刻正陰沈地向雷葛新的方向走近。幾名男子的年紀都在二三十歲上下,身上的衣物並不光鮮,卻從衣縫中露出強健的肌肉。為首一人的個頭極高,臉上有憤憤不平之色。
        「走過去,沒事的。」牛頓說道。
        雷葛新昂然迎著來人走過去,那幾名年輕男子只是兀自站在人行道上冷眼盯視,也沒來為難他。雷葛新好奇地打量這幾個男人,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不滿的複雜神情。
        「林遠天,進了蘇家,就忘了舊兄弟了是嗎?」當前那名高壯男子嘎聲說道。
        雷葛新詫異地看了看這一群人,知道這一定是附體這個遠天的舊友,只是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在正式入籍蘇家之前,遠天居然是個出身貧民區的白丁。
        在人群的身後,緩步走出一個清瘦的女孩,抬起眼來,以漠然的淒苦眼神看著雷葛新。
        雷葛新並沒有停下腳步,他緩緩越過帶頭的男子,越過他的同伴,最後也越過那個女孩。
        突然間,一聲暴喝在身後響起。
        「林遠天,你真行!」另一名長髮的矮小個子怒氣沖沖地跑過來。「不認我們也就算了,難道連蝶兒你也認不得?」他一反手,揪住雷葛新的衣袖。「你飛上了枝頭,看不起我們兄弟也就罷了,但是你不能對蝶兒這樣!」
        雷葛新順手一讓,躲過矮個子的手勢,矮個子一個收勢不住,跌倒在地。其餘人見兩人動起手來,紛紛發出怒吼聲,向雷葛新的身邊圍攏。有幾個人順手抄起街上的廢鐵管,有一個胖子甚至掏出一把銹刀。
        「砰」的一聲槍響,讓混亂場面陡地凝凍片刻,本來打算向雷葛新興師問罪的男子們轉頭朝槍響的來處觀望。
        槍聲來處站著兩名面色木然的黑衣中年男人,其中一人手上的高爆槍還冒著青煙。兩名男人的身後是一部大型的嫩黃色禮車,車窗緩緩搖下,坐在車裡的居然是前一天和雷葛新玩過賭命牌局的閻靜敏。
        一眾的貧民區男子楞在當地,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名帶頭的高壯男子一咬牙,仍然持著鐵管向雷葛新處逼近,手臂迴處就要往雷葛新頭上砸落。
        「哥!不要…!」清瘦的女孩小蝶尖聲大叫。
        「砰」的一聲高爆槍響再度響徹眾人的耳際。閻靜敏身旁的另一名黑衣男子氣定神閒地再開了一槍,將高壯男人手上的鐵管擊成兩段。高壯男人持著半根斷棒,圓睜雙眼。
        豪華禮車的車門此刻緩緩打開,閻靜敏從車內走了出來。今天她是一身的獵裝打扮,英氣中仍然是冷冷的高傲神情。
        「這一槍,是看在蘇遠天先生的面子上,如果你再不知好歹…」她清澈的大眼陡地露出殺氣。「我瞄你的鼻子,就絕不會打中你的眼睛。」
        一眾的貧民區男子在早晨的天空下倉皇撤退,腳步雜沓,一下子全數繞過街角不見蹤影。只有那女孩小蝶仍靜靜地盯著雷葛新,她的哥哥拉著她的手臂,也緩步離去。走沒幾步,女孩一鬆手,又跑回來雷葛新的面前。這時,閻靜敏也已經走到他們身前不遠處。
        女孩淒然地看看雷葛新,又看看一身獸皮獵裝,皮帶環上幾顆晶亮珍珠的閻靜敏。「遠天,我知道再怎麼樣,我也終究只是樑上的一隻小燕子,比不上別人的光采。但是,」她深吸一口氣,神色堅定。「我只要你知道,我不怪你,真的,我一點也不怪你。」
        說完這番話,女孩便掩面轉身,也在街角失去了蹤影。
        而牛頓的聲音又悄悄出現。
        「這是古世代常見的男女交往模式,在我們廿四世紀已經極少見到。」他說道。「還有你身邊這個女人,有機會也和她嘗試這類型的男女交互動作,我好做觀察。」
        「察你個頭!」雷葛新忍不住脫口罵道。一出口才想起身邊還有個閻靜敏,此刻她正圓睜著大眼睛,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自言自語的表情。
        雷葛新也不去理她,一轉身便往回頭路走。閻靜敏追上他。
        「喂!」她叫道。「喂!」
        雷葛新站定,以詢問的眼神看著她。
        「想和你聊聊,到我車上去,有空嗎?」閻靜敏以挑戰性的眼神問道。「或者是說,有這個膽子嗎?」
        牛頓這時又突然插進口來。
        「去看看,說不定會發現有趣的資訊。」
        「我會去,但是休想我會幫你找男女關係的資訊!」雷葛新低聲道,看見閻靜敏又盯著他看,連忙點點頭。「好啊!」
        閻靜敏的神情極度驚訝。「上我的車,你真的肯?」
        「可以。」最後,雷葛新這樣簡潔地說道。
        上了閻靜敏的車後,她一直毫不掩飾地凝視著雷葛新。而雷葛新也不以為忤,只是好奇地打量車內擺設,有時凝神細看窗外的街景。閻靜敏的嫩黃色禮車駛出貧民區,再度回到繁華的大街,開往城西的閻家勢力範圍,最後,在一棟大樓的頂樓停機坪上了一具垂直起落飛行器。雷葛新毫不猶豫便跳了上去,坐在閻靜敏的身旁。在巨大的獵獵風聲夾雜引擎聲中,飛行器起飛,雷葛新想起在古裝電影中,廿世紀人常用的直昇機大概就是這類型的工具。蘇氏城逐漸在腳下變得渺小,原來,在城邦的外圍是大片的荒原和沼澤,一條綿延深遠的山脈橫陳在地平線的西端。
        牛頓此時則在雷葛新的耳旁分析眼前所見的一切。
        「在這樣的權力結構下,城市外圍的開發變得幾近不可能,因為城市的統治者不會容許子民脫離可以監控的範圍。」牛頓說道。「但是,雖然處於不同的時空,基本上,這個世代的生活模式和我們的遮蔽幕卻很類似。都無法盡情享受整個地球的自然資源。我們的災禍來自超人戰爭,他們的卻來自本身的生存結構出了問題。」
        雷葛新忘情地看著遼闊的荒原,野生的動物在平野上奔馳。
        「不過,和我們的世界不同的是,這個時代的動物卻快樂得多,人們花了太多精神在自相殘殺上,反而造就了野生動物的天堂樂園。」牛頓有點啼笑皆非地說道。
        從飛行器中的玻璃窗望下去,一群野馬在平野上奔馳。雷葛新一轉頭,打算換個角度看那群野馬,卻看見閻靜敏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神柔和。
        「你到底是什麼人?」閻靜敏的聲音夾雜在引擎聲中透現出柔和的氣氛。「我收集了所有有關於你的資料,但是,上面卻沒有一樣符合我自己親眼看到的。」
        「我是林遠天。」雷葛新順暢地撒謊說道。
        「正確來說,你現在應該叫做蘇遠天。你是大企業集團蘇氏子弟和歡場女子生的私生子弟,是蘇遠竹、蘇遠蘭的異母兄弟。從小在廢都長大,沒有受過一般教育,但是因為打起架來十分凶狠,在廢都街上倒也小有名聲。」
        「妳知道得倒比我詳細。」雷葛新由衷地說道。
        「但是,我卻完全看不透你這個人。」閻靜敏說道。「賭命那天,我算準你只是虛張聲勢,想不到卻栽在你的手中。後來,你有開槍殺我的機會,卻放過了殺掉你親兄弟的仇人。難道,你真的知道我那柄槍裡其實沒有子彈的嗎?」
        「不知道,」雷葛新坦然說道。「是後來才知道的。」
        閻靜敏仔細看著他的神情,良久,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真的不瞭解你,蘇遠天,」閻靜敏悄然地微笑。「就連現在你說的話,我也分不出真假。見過你之後,我一直在想,『這個人是真正的光明磊落呢?還是可怕的演員?』,你說,你是哪一種人?」
        雷葛新無所謂地聳聳肩,表示不置可否。
        「從我開始插手閻家的事務以來,見過許許多多的狡詐人物,但是,會讓我連續打亂布局,不知所措的人,你算是第一個。」她悠然地說道。「賭局完後那把槍是一次,而你會答應上我的車則是另一次。知道嗎?在廢都那兒,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只是你這個人太讓我好奇了,而且,你對那個女孩的深情也很感動人,所以我才決定和你好好談談。」
        本來雷葛新是無言以對的,但是牛頓卻在一旁嘟嘟嚷嚷地出意見。
        「問她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覺得你不理那女孩是件令人感動的事?」
        於是,雷葛新有點無奈地問了閻靜敏這一個問題。
        「為什麼,妳會覺得我和那女孩的事很感動人?」
        「因為我從資料上知道,那女孩是你在廢都從小到大的戀人,你會對她假裝視而不見當然不是因為看不起她,而是不願將她帶入豪門的爭戰漩渦…啊!那是什麼?」
        雷葛新順著閻靜敏驚訝的目光往窗外一看,看見在地平線彼端森林中冒出濃濃的黑煙。
        閻靜敏將臉湊近雷葛新,兩人的面頰相距極近,連她身上的鳶草花香都可以聞到。
        「雖然說我是真的看見森林大火了,可是,即使是最沒江湖經驗的小混混也知道這種打斷交談的驚訝舉動藏著無限殺機,」她輕輕地以舌頭舐舐紅唇,看著窗外的野火。「可是,為什麼你又這樣隨隨便便就轉過頭去呢?難道不怕我改變主意,殺了你嗎?」
        「為什麼妳總是要講那些殺來殺去的事呢?」雷葛新皺眉道。「難道世上沒有比那更重要的事了嗎?」
        閻靜敏不再理他,只是逕自注意著冒出濃煙的地點。她向駕駛員交待了幾句,向起火點更飛近了些。那是一場中型的森林火災,在山腰急速地延燒。從閻靜敏關心的程度看來,這片森林應該是閻氏的產業。她拿出飛行器內的通話器,按開了挈鈕,略事猶疑,又將它關掉,幾經考慮,又想打開通話器,按開挈鈕的手指微微顫抖,額上微冒冷汗,卻始終按不下去。
        雷葛新將她的神情動作全看在眼裡,悠然地說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做與不做之間,就是一個難解的謎題。」
        閻靜敏瞪了他一眼。
        「你懂什麼?」她冷然說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如果不去救的話,閻氏會平白損失許多的林產,」雷葛新說道。「但是如果救了火,也許後果會更加嚴重。因為野火本就是自然界中生生不息的一個重大關鍵,死亡本就是重生的開始。現在的問題在於,是要保住短期的利益控制火勢,或是讓大自然以她的方式繼續生養下一個百年的森林,對不對?」
        閻靜敏楞楞地看著雷葛新在機艙中侃侃而談,身後的背景有森林大火的濃煙瀰漫。
        「寒帶林木中,有許多杉科、松科植物的毬果非常的堅硬,必須仰賴森林大火的熱度才能爆開,完成繁衍的工作。古代著名的美利堅黃石公園管理處也曾面臨過這樣的兩難局面,後來還是決定讓大自然決定一切的生存方式。」
        「什麼…什麼黃石公園?」閻靜敏喃喃地問道。此刻雷葛新才想到在這個時空世界上也許不曾出現過他的資料庫中有詳盡細節的古美利堅黃石國家公園。
        「只是一個例子,至於名稱,那並不重要。」最後,雷葛新這樣含糊地把話題這樣帶過。
        閻靜敏思索良久,終於還是沒按開通話器,任由一地的野火在大地上焚燒。一株樹齡上百年的杉樹陡地翻倒,發出必剝的震天巨響。這一霎那,雷葛新心中突地湧地遠古中國詩人的「春風」古詩。
        「野火燒不盡…」他喃喃地自語。「春風…吹又生…」
        閻靜敏以手支頤,也不知不覺地隨他覆誦一次。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她的聲音在野火的焚燒聲中顯得空盪盪。「你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瞭解的?」
        「妳呢?」雷葛新反問道。「一個大企業的頭頭怎麼會對這種自然生態之事有興趣?換了是別人,也許火早就撲滅了,怎會去管生態如何平衡一事?」
        「別小看我,我有兩個自然學的博士學位,」閻靜敏嫣然笑道。「如果不是生在閻家,我應該會是個很煩人的環保工作者。」
        「那為什麼不乾脆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閻靜敏靜靜地看他,搖搖頭。
        「生在豪門之家,有許多事不是你想做就去做的,」她遙望天邊,神情寂寞。「想要放開一切,追求自己的理想需要很大的智慧。我沒那種決心,你們家的蘇遠琴也沒有,聽說蘇遠琴有一個比他更出色的弟弟遠鶴,也許這個人有這樣的大智慧,因為他就在這附近的小山上耕田為生,從來沒涉足過家族的事業。」
        「我聽說過妳和我們家族中的一個人訂過婚,但卻在婚禮上出了事,」雷葛新問道。「妳恨我們的家族嗎?」
        「我殺了你的親兄弟蘇遠竹,你恨我嗎?」
        雷葛新搖搖頭。
        「我也不恨你們,閻家和蘇家的子弟在少年時代有很多人是蠻要好的朋友同學。我和蘇遠琴還曾經同過班,小時候的感情還不錯。而你那個弟弟遠蘭小時候是個愛哭鬼,卻最喜歡聽我爸爸說故事。只是,一旦兩方家族成了仇人,就再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了。這是我們這種家族的宿命安排,沒有一個人逃得過。」
        飛行器這時飛過了一個小小山坡,幾間木頭搭建的簡陋小屋,一旁開墾出美麗的翠綠梯田。飛行器在田園上空徘徊幾圈,在田園旁一株大樟樹底下,有個人正悠閒地臥在石上吹著悠長的牧笛。見到雷葛新和閻靜敏的飛行器低空掠過,微笑向他們揚揚手。
        「喂!」閻靜敏探出頭去,大笑叫道。「母雞生蛋了沒?」
        陽光下,那人走出樹蔭,露出燦然的微笑。
        「我改天再來和你喝酒!」閻靜敏向他招手,笑得非常開心。
        坐進機艙後,閻靜敏顯得非常愉悅。
        「他就是閻蘇兩代唯一不願接掌家族事業的蘇遠鶴,」閻靜敏說道。「我知道蘇家千方百計要他回家族幫忙,可是他從來沒答應過。」
        雷葛新望著她,露出神秘的微笑。因為牛頓此刻在他耳際說了幾句話。
        「我的一個朋友說過,」雷葛新說道。「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富貴浮雲,白駒過隙。」
        「我沒辦法就這樣離開,」閻靜敏深深一吸氣,神色又恢復了先前的冷傲。「我還有責任未了。」
        「有許多人,在世的時候覺得沒了他們世界就無法運轉,」雷葛新沈靜地說道。「但是,花一樣的開,潮汐一樣的起落,這些人早已化為黃土,可是,我們還是一樣的過著日子。」
        「我們不談這些了,好不好?」閻靜敏柔聲說道。「認識了你,再想想遠鶴,再想想我們兩家的過去,我決定要和你們好好把事情攤開來談一談,不要再打打殺殺了,好不好?所以,請你回去轉告安爺爺,說閻家的小靜想把兩家人聚起來,好好談談。」
        「好,我會轉告的。」雷葛新頜首。
        「安爺爺一定知道,我是個說了算話的人,而且我是誠心要和你們和好,所以請你們也用同樣的善意回應。談的時間,地點由兩家的家長決定。」
        飛行器飛回蘇氏城時已是近黃昏時分。暮色中,雷葛新走出飛行器,一旁的保鑣與司機已經將禮車車門打開。他朝禮車的方向走去,卻聽見閻靜敏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喂!」她高瘦的身子在飛行器的螺旋槳風中顯得單薄,長髮隨風飄盪,臉上表情似笑非笑。「連聲再見也不說?」
        雷葛新走過去,伸出手。閻靜敏不輕不重地握了他的手,一眨眼,卻冷不防在他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
        「再見,希望很快再見到你。」她嫣然一笑,就在保鑣的簇擁下離去。
        而雷葛新靜靜地佇立風中,臉上唇印處還有一絲水氣蒸發的涼意。
        「那個就是傳說中的吻,是嗎?」牛頓在回程很高興地說道。「真是難得的資訊,聽說古時候還有所謂的深吻、長吻、舌吻、溼吻哪!」
        在廿四世紀的社會中,因為人口極度的凋零,生育早已不再仰賴並不穩定的男女交往之上,改由人種傳承局選出合宜染色體配成新生命。也因為虛擬科技的盛行,實質的肉體接觸早已幾近絕跡,甚至已被渲染為不潔行為。
       「你實在太聒噪了,別來煩我!」雷葛新沒好氣地說道。
       蘇氏集團的總裁蘇子安乍聽雷葛新傳回的訊息後,神色極度地驚訝。老人沈吟良久,很欣慰地笑笑。
       「如果能在訂出下一任接班人之前和閻家和解,我就能更心安理得退休了。如果這次能夠有圓滿的結束,遠天,我會考慮讓你接我的位子,因為,能讓那個頑固如石頭的閻家小靜主動提出和解,你是第一人,」然而,老人臉上卻接著流露出憂慮的表情。「但是我擔心遠琴他們會有意見。所以,我希望你別把閻家小靜要你傳話這件事說出去,在家族會議之前,要完全不動聲色。」
       雷葛新點點頭。「沒事的話,我先退下了。」
       臨走之前,老人蘇子安又叫住雷葛新。
       「遠天,」老人讚許地遠望著他。「幹得好。」
       辦公室的厚重木門緩緩關上。可是,在門後的老人臉上卻陡地露出陰狠的沈思神情。

       「那個老人不是什麼好東西,要小心。」牛頓說道。「他的思想波有很強的壓抑傾向,說話不盡不實。」
       雷葛新按下他的居處樓號,走入電梯。
       「要脫離了這個世界了嗎?」他問道。「有任何核酸警隊的力場出現了?」
       「沒有,」牛頓簡短地回答。「我已經查過四週的水態、火態以及空氣,沒有他們的力場跡像。」
       「話又說回來,他們是怎樣追蹤到我們的?」雷葛新問道。「如果你說的網狀時間理論成立,他們怎麼有辦法在無數的世界中找到我們?而且我記得你說過,要尋找一個特定的世界,甚至回到曾去的時空都是非常不可能的事,機率幾近為零。」
       「我想,我的這種說法要修正一下。基本上,要進入一個特定世界的確很難,但是如果要進入一個曾經去過的世界,以轉態生化警察的能力而言,並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那…他們怎麼辦到的?」
       「詳細狀況我還不清楚,不過依照以前的經驗看來,他們一定又動用了時光局的生物電探知儀。而且我們在時空間穿梭時會留下軌跡,我猜想,他們現在正從上一個世界『桃源』不停地嚐試不同的時空,錯了,再回到原點重新再來一次。」
       「真累。」雷葛新嘆口氣說道。
       「別搞錯了,他們越累,我們越有脫逃的機會。」牛頓說道。「現在我們暫時沒有問題,而且,如果他們接近的話,我也會察覺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留在這個世界觀察到他們的家族接班會議結束,因為我對這個世界的結構非常有興趣。現在,我打算再次游離出去找找別的資料。」
       「隨你。」雷葛新聳聳肩,打開自己的房門。
       第二天一大早,雷葛新便被急促的呼叫鈴吵醒。蘇氏家族的大家長蘇子安將所有子弟群集至總部,宣布將在當日由二代子弟出面和閻家展開和平會談。會中老人並且和閻靜敏以影像通訊器材取得聯繫,由閻靜敏本人做下錄影紀錄,保證這次會談的誠意。
       「我閻靜敏,以本人的生命及名譽為證,」閻靜敏在顯示幕上鄭重地表示。「這次會談閻家有絕對的誠意與貴家族言歸於好。」
       出乎意料之外,以蘇遠琴為首的二代子弟們沒有明顯的反對跡象,只是問了老人幾個相關細節,便紛紛告退。
       「遠琴他們答應的話,我也就放心了,因為按照規矩,在這樣的錄影紀錄下,表示閻家小靜絕不會在會議中弄鬼,否則她就不再有立足之地,」蘇子安告訴雷葛新道。「你在會議桌上要和遠琴多多合作,這樣的會議不會一次就完,但是,如果你表現出色的話,我也比較容易讓你接班。」
       過午不久時分,蘇氏子弟陸續抵達兩方的會議場所:城南杜氏大樓頂層。雷葛新到的時候,蘇遠琴等人早已在會議廳中,正交頭接耳地說些什麼,見到雷葛新出現,便陡地停口不說,只個自看著手上的資料。過了不久,閻家子弟也在閻靜敏的帶領下出現。為首的閻靜敏一身火紅打扮,神情高傲,她環視了蘇氏子弟一週,眼光見到雷葛新時,矜持的表情略為鬆弛,露出親近的笑容,可是那笑容霎眼即逝,一行人走近會議桌坐定。由這次會議的公證人,城南杜氏的長老杜雲風揭開會談的序幕。
       一般來說,雙方會談的氣氛尚稱融洽,偶有意見不合之處也總是有一方會退上幾步接受。閻靜敏秀眉微蹙,彷彿在思索些什麼難解的問題。她看了看蘇氏兄弟們輕鬆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己閻氏子弟眾人的表情。
       「不對勁,」牛頓的聲音不知道從何而來,悄然出現在雷葛新的耳旁。「閻氏那些人大部分都有心跳加速、汗水流出的徵象,除了那個女人之外,幾乎每一個人都偷眼看過時間。」
       雷葛新不安地轉頭四顧,有幾個蘇氏子弟注意到他的動作,微感詫異。閻靜敏也注意到了他的不安,眼神微帶詢問。
       寂靜的會議室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響起了一陣嗡嗡的低鳴,但是那聲音太過低沈,除了牛頓之外,沒有人注意到。
       「有事情發生,一定有。」牛頓很肯定地說道。「你自己小心了。」
       突然之間,閻氏子弟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往四下翻滾。「中!」其中幾人大聲叫喊,紛紛滾到牆邊,連閻靜敏也被其中一人攔腰抱住,狼狽地翻身落地。
       「磅」的一聲巨響,閻氏席次的背面牆上整片崩垮下來,揚起硝煙味極重的煙塵,從煙塵中閃身走出三名持著重型連發槍械的蒙面人,指住蘇氏子弟。蘇遠琴絲毫沒有驚訝表情,彷彿眼下的狀況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住手!」閻靜敏從地上爬起來,擋在三名槍手的面前。「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我們的會議場上放肆?」回過頭來,又向閻氏子弟中一人大聲問道。「這是誰出的主意?明知道我用生命和名譽保了他們的安全,為什麼這麼大的主意也沒和我商量?」
       蘇遠琴無視於三柄橫陳於前的高爆槍械,舉起雙手悠然地「啪啪」地鼓掌。
       「好安排,好計謀,」他朗聲說道。「犧牲小靜一個人,可以換蘇氏十來個,果然是筆好生意。只是,要玩,你們還差得遠了。」
       一陣垂直飛行器的螺旋槳聲由遠而近,落地窗上出現偌大的陰影,緊接著,高速的連發機砲聲響起,巨大的落地窗應聲粉碎,窗外凌空停峙著一部巨型的戰鬥飛行器,黝黑的砲管冷冷地注處一室的狼藉,閻氏子弟臉色慘白,那三名殺手也頹然將高爆槍械放下。
       從飛行器中垂下一條一條的鋼索,幾名黃衣人俐落地盪進室內。蘇遠琴從其中一人手上接過一柄短槍。
       「杜爺爺,今天不是我們下手太辣,您也看見了,是閻家不給我們活路走。」他神色輕鬆地對公證人杜老這樣說道,隨即臉上閃過一陣殺氣,回身一槍,一名閻氏子弟胸部中槍,應聲倒地。
       閻氏子弟紛紛長聲慘呼,不住後退,縮到牆角。閻靜敏一閃身,張開雙手,擋在他們的面前。
       「不關他們的事!」閻靜敏的長髮已經散開,聲音淒厲。「殺了我就好,別為難他們!」
       雷葛新見情勢不妙,連忙走到蘇遠琴的身旁,急聲道。「別殺他們,有什麼事大夥好好說!」
       蘇遠琴側頭看他,臉色溫和。雷葛新正待開口,冷不防一記重擊,被蘇遠琴迴手一記槍托打倒在地,一霎時天旋地轉。
       在痛楚中,還聽得見蘇遠琴冷冷的聲音。
       「如果不是你這白癡平白訂了這場會議的話,也許大家還不會弄得這麼難看,你還有臉來和我說話?」
       蘇遠琴轉身向閻靜敏說道。「小靜,我很遺憾。但是我還是要殺妳,而且今天閻家的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著走出去。我沒妳那麼傻。」
       然後他冷靜地扣下扳機。一個高大的人影陡地閃身擋在閻靜敏的身前,子彈正中眉心,從腦後濺出的鮮血灑在閻靜敏紅色的衣裳胸前。
       「遠笙,你這個笨蛋!」蘇遠琴長聲大叫,幾名蘇氏子弟連忙過去扶住。曾經和閻靜敏有過婚約的蘇遠笙身子微晃,倒在閻靜敏的身前,雙眼兀自圓睜。
       當年,閻靜敏與蘇遠笙的婚約只是雙方家族策略性的安排,兩人在訂婚之前連話都沒說上幾句。蘇遠笙個性本就極為沈默,蘇氏子弟在訂婚破裂後也從未聽他提及閻靜敏,最後,他卻在最危險的一刻為閻靜敏擋了子彈。
       然而此刻閻靜敏卻只是怔怔地望著雷葛新發呆。雷葛新緩緩從地上爬起,額上因為挨了蘇遠琴一記槍托鮮血長流。
       「笨蛋!」蘇遠琴望著蘇遠笙的屍身,憤憤地啐了一口。卻仍持槍向閻靜敏的方向走近。
       從落地窗攻進的黃衣人之一這時橫跨半步,擋在蘇遠琴的面前。
       「你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蘇遠琴不耐煩地說道,閃身想越過黃衣人,可是黃衣人又跨一步,仍然擋住他的去路。「可以撤退了,這兒我們處理就可以。」
       「任務,還沒結束。」黃衣人冷冷說道,然後舉起槍,便在蘇遠琴的胸口開了好幾槍。
       蘇遠琴離開人世的時候仍然不曾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盯著黃衣人的槍口,彷彿從那兒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兒時遊戲常玩的肥皂泡沫。他踉蹌地倒退幾步,仰天倒地,胸口開了個大洞,臉上仍帶著輕鬆的表情。
       「殺!不留活口。」黃衣人冷然向其它四名黃衣人下達命令。於是,高爆槍口毫不留情地噴出火花,一記一記準確打入這個城市最顯貴的兩個家族子弟的身體。
       雷葛新在火網中伏倒在地,一迴腳將蘇遠琴掉落在地的短槍踢往閻靜敏的身邊。自己一個打滾,拖著身邊的蘇遠蘭躲在倒地的會議桌後方。
       子彈火網在室內交織,一顆子彈透入雷葛新的體內,灼熱的痛感讓他長呼出聲。
       五名黃衣人一致停下火力,往雷葛新和蘇遠蘭藏身的會議桌後方逼近。
       「怎麼辦?大哥,怎麼辦?」一向對雷葛新極為不友善的蘇遠蘭此刻卻像是個無依的小童般躲在雷葛新的身後發抖。
       突然間,一聲低喝聲在黃衣人們身後響起。閻靜敏一身血污,在閻氏兄弟屍身堆中巍巍站起,手中握著兩柄短槍。
       而那就是五名黃衣人在人世所見的最後一幅景像。
       閻靜敏是閻蘇兩家中槍法最出色的子弟之一,在黃衣人們來得及舉槍之前,五發子彈便在不到半秒鐘的間隙裡洞穿了他們的右眼。
       然後,她的身子也突地一軟,倒在地上。
       雷葛新在蘇遠蘭的攙扶下,走到閻靜敏的身旁。她仰躺在血泊之中,臉色有著異樣的蒼白美感。此刻她虛弱地看著雷葛新將她抱在懷中,露出淒美的笑容。
       閻靜敏的身上中了數槍,大量的失血,有一槍直接命中心臟部位,卻不知為什麼子彈沒有貫穿身體。
       她抬了抬手,示意雷葛新將她左胸口的東西拿出來。
       雷葛新滿手沾滿了閻靜敏的鮮血,探入她的胸口,拿出來一塊小小的金鎖片,正中央已被子彈貫穿,上頭鐫著「蘇閻靜敏」四個篆字。
       「這是我和遠笙訂婚時的東西,原先以為這輩子再也用不著了,」她笑笑,隨即猛烈地咳了起來。「但是,遇見你之後,我卻想再讓自己有一天用上這個名字。」
       蘇遠蘭站在兩人的身後,茫然地環視著一室的血污屍身。幾個閻氏和蘇氏子弟的屍身親蜜地互相交疊,流出的鮮血混在一起。雄心萬丈的蘇遠琴屍身此刻仍圓睜雙眼,露出志得意滿的表情,彷彿下一刻便可以殺盡閻家子弟,奪回家族勢力。會議室外,一陣沈緩的腳步聲響起,仍然活著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往大門口的方向看去。
       出現的是兩名年近古稀的老人,蘇氏總裁蘇子安,閻氏總裁閻敬陽。蘇遠蘭見了兩名老人身影,歡呼一聲,向他們跑過去。
       雷葛新懷中的閻靜敏掙扎了一下。
       「別…」她虛弱地說道。「別…」
       牛頓在一室的靜寂中開始說話。
       「雷葛新,走了。」牛頓冷靜地說道。「接下來的場面你不會太喜歡的。」
       「我還好,」雷葛新撫了撫懷中閻靜敏的臉。「沒關係…」
       言猶在耳,「砰」的一聲槍響,蘇遠蘭奔向兩名老人的步伐受阻,跑了兩步之後便軟倒在地,和他的親哥哥蘇遠竹一樣,也是額上一記彈孔,泊泊流下鮮血。
       雷葛新被這一個場面驚呆了。然而,懷中的閻靜敏卻彷彿早就料到似的,靜靜地望著老人蘇子安槍管上冒出的硝煙。
       「你還看不出來嗎?這些事都是他們一手導演出來的,連我父親他們十九個人的失蹤也是,」她以悲憫的神情看著兩個老人逐漸走近的身影。「根本沒有所謂的接班人,他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江山讓出來…」
       「走了,雷葛新,」牛頓說道。「都說過你不會喜歡這種場面的。」
       逐漸糢糊的影像中,雷葛新只聽見幾聲槍響,身上淡淡的灼熱感。閻靜敏在他懷中安詳地溘然長逝。雷葛新在這個世界的經歷便隨著宿主生命消逝的眼神結束。然而,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離去前兩名老人桀桀的得意笑聲。
 「科技,歷史不同,可是人心的可怕一點都不會變。」雷葛新在時空之風中這樣感傷地對牛頓說道。「權力使人瘋狂,原來,古籍中所載『願生生世世,永不生於帝王家』的悲嘆是真的。」
        「我還是要再勸你一次,」牛頓再一次說道。「這些人,在這個世界發生的事與你本就無關。因為他們而傷感、而詠歎其實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雷葛新和牛頓抵達的下一個世界是一個和他們的認知完全相反的世界。
        他們抵達的是一個「巫術世界」。

第七章  巫術世界

「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直都和巫術的力量息息相關。」狐靈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聲音有點發顫。他有點無助地看了看雷葛新,卻看見名動天下的博士眼露讚許神色,點點頭。「在遠古時代,人類早已認知天地之間存在著強大的未知力量,基本上,一部文明的演化史,就是人類對巫術世界探索的發展史。」


        蔚藍的天,嘈雜的人聲,像水波中的漩渦由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雷葛新發現自己正仰躺在一個大廣場,睜開雙眼,幾個人以好奇的關懷眼神看著他。
 「來了!來了!」人群中有人大聲喊叫。
        雷葛新覺得身子半邊灼熱,想掙扎坐起身來,卻有一隻溫暖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
        「別動,我來幫你治好。」仰望晴空的角度中,一張溫和的老人面龐出現在眼前,溫言阻止雷葛新坐起。老人取出一張黃色紙條,微一凝神,紙條便在指尖起火燃燒,火焰中透現出美麗的藍光,化為穩定溫和的波紋,凝聚成一束,在雷葛新的身上略作游移,便鑽進他的左胸。
        老人的臉上流下汗珠,雙掌似實若虛地操控藍光走向。隨著波紋進入體內,雷葛新陡然覺得灼熱感消失,全身清明舒泰。
 「牛頓…」他偷偷地低聲呼叫牛頓,想確定牛頓也在場經歷這種奇特的治療方式。
 牛頓回答了,但是聲音極度遙遠,糢糊得連內容都聽不清楚。
 「我聽不到…」雷葛新將聲量提高一點,卻被老人所覺。手上微一使勁,示意他不要亂動。
        那道鑽入雷葛新胸內的藍光逐漸轉紅,最後,那名老人長喝一聲,打了幾個劇烈的手勢,將光芒收回。人群中爆出一陣低低的喝采聲。一個較年輕的聲音由遠而近,語調中透現出惶急的情緒。
        「沒事吧!醫公?」那年輕的聲音詢問。「鬍百教授沒事吧?」
 老人醫公扶著雷葛新坐起,笑著點點頭。
        「沒事了,這乃是心竅之疾,的確可能令人失去生命,但是因為恰好我在左近,現在已經沒事了。」
 牛頓這時在雷葛新的耳旁說了聲什麼,但是聲量仍然極為微弱,沒能聽得清楚。
 那個年輕聲音是個胖胖的男人,此刻他一頭大汗,氣喘吁吁,彷彿已經奔跑很長一段時間。老人醫公微一頷首,做出一個奇特的手勢,閉上眼睛。
 在雷葛新的眼前,老人的身形逐漸轉淡,化為透明,溶入空氣,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雷葛新張口結舌,眼睛瞪得老大。
 「牛…牛頓…」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他…」
        廣場上原先圍觀的人群逐漸散開,老人在眾目睽睽下化為透明消失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詫異神情,彷彿那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在散去的人群中,一個高瘦女子雙臂迴旋,身形一矮,居然整個人生生沒入廣場堅硬的混凝土地之中,不留一點痕跡。更遠處幾個十六七歲學生模樣的孩子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擠,卸下肩上的書包跨坐上去,幾個人整齊一致地緩緩昇空,飛往遠處的天邊,還不時傳來嘻笑的聲音。
 雷葛新被眼前的奇特景像驚得楞住,混然不覺身邊那個胖胖的男人詫異的眼神。看見老人化為透明那一霎那間,雷葛新還以為老人是核酸警隊的轉態人之一,直覺就想脫離這個時空奔逃。
 牛頓的聲音這時突地從糢糊轉為清晰。
        「別緊張!不是核酸警隊!」他在雷葛新的耳邊沈穩地說道。「看看你的後面。」
        雷葛新在這個新時空的早晨陽光下緩緩轉頭,脖子像陳年重機械一樣的遲滯僵硬。身後傳來衣袂破空的聲音,一個寬衣大袖的胖女人正振臂昇空,張開的衣袖像一隻大鳥,舒適地在天空遨翔。雷葛新楞楞地在偌大的廣場上仰望天空。是早晨,天空蔚藍,而天上卻忙忙碌碌地飄滿了神色不同,衣飾各異的人們,來來去去地在天空飛翔。有的只是單純的振臂而飛,有的足跨不同的器物,有的則騎乘在醜怪的動物身上,像廿四世紀的上下班人潮般地幾乎佈滿整個天空。
 「凌空術、隱身術、土遁術、馭獸大法…」牛頓的聲調掩不住興奮。「這都是古代『玄學通史』上記載的法術項目,但是…不可能…,這些應該都只是傳說啊!」
 但是,眼前所見的一切,卻是實實在在的景象,就連雷葛新身旁的胖胖男人也使出令人難人置信的奇異法術。他以雙掌圈出一個虛圓,在虛圓中,平白出現一條冰涼的毛巾,捧在手上,畢恭畢敬地送上雷葛新的跟前。
        「教授,您擦擦臉。」那胖胖男人神色恭謹地說道。「博物館的人已經將場地打理完畢,弟子狐靈是來請您前去的。」
        「變出毛巾這招叫無中生有術,或稱五鬼搬運大法。」牛頓在雷葛新耳際悄悄說道。
        原來,雷葛新此刻附體的人在廣場上發作了心臟疾病,湊巧為路過的老人醫公所救。胖胖男人的名字叫做狐靈,身分是這個時空中一家博物館的研究員。雷葛新此刻的身分則是個名叫鬍百教授的中年學問家,應邀前往演講。但是,這個充滿神秘行為的時空又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在去博物館的路上,牛頓很難得地沒有脫離雷葛新身旁前去調查相關資料,只是在他的身旁不住地觀察。
 「沒有任何機械文明的特徵,器材的使用也很少,」牛頓最後下了個雷葛新前所未聞的定論。「這絕對是個我們毫無概念的時空,簡單來說,這是個『巫術世界』!」
 他並且在進入博物館之前,悄悄交代了雷葛新一些事情。
 博物館研究員狐靈此刻也心情緊張,止不住強烈的興奮之情。鬍百教授是當代最負盛名的大學問家,脾氣極為古怪,這次他肯前來博物館受訪是館方費盡心血才達成的目標。狐靈自己事先便已經將相關的資料背誦了千百次,生怕在大學問家前一個不慎出了紕漏。
        走進城內規模最大的「玄術之館」,在接待廳早有許多社會名流在那兒等待。當博物館的接待員迎進當世的大學問家鬍百教授時,眾人響起一陣熱切的掌聲。掌聲中,中等個子的鬍百教授臉上微有茫然神色,附在接待員狐靈的耳際,低聲說了幾句話。胖胖的狐靈面露驚疑神色,連忙搖頭擺手。鬍百教授又低聲說了幾句話,狐靈仍然一臉的懷疑,最後,才勉強點頭。在眾人微帶訝異的注視中,鬍百教授站起身來。
 「今天,我將採用和以前不同的演講方式,由我的助理研究員狐靈先生全程解釋博物館的精髓所在,」雷葛新故意裝出厚重沈濁的聲調。「至於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以在座諸位的聰明才智,一定會在演講完畢後領悟出來。」
        一眾的社會名流雖然聽不懂教授的論調,仍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由狐靈帶頭,雷葛新扮演的鬍百教授尾隨在後,逐一參觀新落成的「玄術之館」。
 第一個展示館,顯示的是原始人類部族,巫醫祈靈求雨的場景。
 「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直都和巫術的力量息息相關。」狐靈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聲音有點發顫。他有點無助地看了看雷葛新,卻看見名動天下的博士眼露讚許神色,點點頭。「在遠古時代,人類早已認知天地之間存在著強大的未知力量,基本上,一部文明的演化史,就是人類對巫術世界探索的發展史。」
 一席話下來,聽得眾人紛紛點頭讚同。雷葛新在人群中覺得有點好笑,因為同樣的臺詞,他在廿四世紀的核酸局幾乎每天都要聽上一次,基本上,核酸局的「核酸簡史」講的就是大同小異的事。
 牛頓的聲音又轉為糢糊,這已經是來到這個時空的第二次了。雷葛新有點不耐煩地低聲呼喚。
 「又怎麼了?」他的聲調略為提高。「怎麼會這樣的?」
        「………」牛頓喃喃地說道。「……不會……」
        這一分神,就錯過了狐靈的解說,等到雷葛新將注意力轉回來時,已經到了另一個展示館。在場景中,是一幅陰風慘慘的墳場景觀,堆積成山的骷髏,滿山遍野的群眾神色慘然,居中一具高高掛起的絞架,美麗的年輕女人神色堅決,綁在十字架上,旁邊法官模樣的黑衣男人露出森冷笑容,女人腳下正燃起熊熊烈火。
        「中世紀時代,異教學說盛行,有一派名為『科學』的邪說理論興起,曾一度擁有極大勢力,該學說主張諸如邏輯、辯證、實驗、推論等迷信。「科學教派」信徒在當時為害人間尤烈,居間也曾發生過將玄術研究人視為『魔女』而予以殺害的荒謬情事。所幸,隨著文明的進步,「科學教派」終於埋藏在歷史的洪流,成了現今江湖術士賴以餬口的騙術。」
 狐靈帶領大家走至一座名為「迷信展示館」的場景。古代電學研究人在雷雨中拉著風箏,一個禿頂的智者手持鵝毛筆推算數學,古生物研究者面對化石皺眉沈思。在一旁參觀的社會名流們這時有人苦笑搖頭,彷彿見到了最荒謬可笑的東西。
 「推論、實驗、證據。」居中一名貴夫人搖頭太息。「這樣荒謬的思考體系,真不曉得什麼樣的愚夫愚婦會去相信?」為了加強她的說服力,她指著展示館中一組生物進化模式模型嬌聲大笑。「進化?物種演變?同位素計年法?真不曉得什麼樣的漿糊腦子會相信這種論調。」
 人群中有幾個同樣的貴婦人也同聲附和,彷彿不持同樣的論調就顯得無知似的。
        「難道你們沒人聽過邏輯辯證嗎?」雷葛新忍不住說道。「進化論、電學、工業革命…難道你們沒聽過蒸氣機嗎?機械文明呢?電子科技呢?生物科技呢?」
 此語一出,眾人都露出驚疑的神色,面面相覷。半晌,有個中年男人突地暴出一聲長笑,在笑聲中向雷葛新走近。
 「想不到鬍百教授居然如此幽默,」那男人笑道。「世人都說你脾氣古怪,不近人情,我看是錯怪您了…」
 雷葛新還要再分辯幾句,卻聽見牛頓的聲音再度清晰,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別再說了,這是個和我們的認知完全相反的世界,」牛頓說道。「對他們的認知來說,你剛剛說的話,就好比在古廿世紀的太空登月計劃中,使用八字算命來決定太空人人選一樣荒謬可笑。我們還是靜觀其變好了。」
        果然,隨著胖胖男人狐靈的介紹,這個時空的文明逐漸演進,沒有科技,沒有機械產品,只有一項項施法方式更完善,法力效能更趨完美的巫術。早期的巫術施法得經由特定的咒文、器物集中人體精神力施法,後來演進為以巫術力量激發腦部結構的方式,雷葛新也注意到,巫術世界中的人們頭上大多有形貌奇特的突起,牛頓推測,那是經過激化的腦神經原,如果經由正確的使用,的確可以自在役使自然界的力量。
 玄學館研究員狐靈其實是一個思路極為清晰的人,經由他的解說,雷葛新和牛頓也和一眾的觀眾一樣對巫術悠然神往,彷彿進了一座無窮無盡的遊樂場一般,看著巫術世界中的凌空術、隱身術、各種遁法、無中生有術、心靈感應術。兩人時時目瞪口呆,讚歎不已。
 狐靈的解說已然完畢,臉上也流了滿頭的大汗。社會名流們由他領著走進另一座大廳,在廳中有場盛大的歡迎會,歡迎前來演說的鬍百教授。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鬍百教授已經在人群中消失了蹤影。

 走出博物館的大門,雷葛新眼中映入燦爛的陽光,總算有點回到現實世界的感覺。
        「怎麼會有這樣的怪時空呢?」雷葛新忍不住問牛頓。「怎會有人完全感受不到科學文明的好處呢?」
 「積非成是,習以為常。對不瞭解的事物排斥或否定本就是人類的本性。」
 雷葛新還想問些什麼,卻看見遠方天空有些什麼東西出現。他遙望藍天,白雲的形狀明顯,有幾個似人似飛鳥的生物在那兒飛翔。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卻不是那些奇特的生物,而是隱隱浮現其中的一幅景像。
 「牛頓,我看見了一幅奇怪的影像。在天空,有點不清楚,是你的互動VR作用嗎?」
 「不是。」牛頓簡短地說道。
 「怪了,」雷葛新納悶道。「你要不要用互動視覺看一下那是什麼?」
        牛頓沈默。
 「有件事我想我要告訴你,雷葛新,」牛頓道。「我想,我們這次穿梭時空出了毛病了,這是我一直在擔心的事,也希望它永不要發生,但是恐怕已經出現了。」
 「我覺得還好啊!什麼樣的毛病?」雷葛新問道。
 牛頓沈默了一下,彷彿在想著如何措詞。
 「你現在的能力和知識大多來自核酸,但是時光轉移時產生的衝擊增加核酸變異的可能性,每一次轉移都得冒一次危險,」牛頓說道。「但是我們卻別無選擇。一旦核酸警隊出現,我們還是要逃,還是只能使用時光轉移。而我這次就產生了變異。」
 「什麼樣的變異?」
 「方纔有一陣子,你是不是聽不到我的聲音?」
 「嗯!」雷葛新點點頭,開始意識到這個現象可能有潛在的嚴重性。
 「我已經感覺到和你聯結的力場出現鬆脫的現象,當然現在還不會出現任何問題,只是有時聲音變得糢糊。但是,我希望你隨時有準備,因為,也許有一天我會從此消逝在你的身邊。」
 「沒那麼嚴重吧?」雷葛新勉強笑道。
 「還有,你看到了什麼影像?」
 「現在看得更清楚了,看起來像是一張照片,」雷葛新很仔細地向牛頓形容,因為他發現兩人的確已經無法做視覺的互動。「一個長堤之上,時間可能是黃昏,有夕陽,一個短頭髮的女人背著鏡頭站在那兒。」
 「你…」牛頓沈吟良久,問道。「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影像?」
 「沒有。」雷葛新說道。「但是總覺得這個影像和一個很重要的記憶聯結在一起。可是,我肯定從未見過這一幅影像…」
        這時候,在博物館的大門口有一個人賊兮兮地往雷葛新的方向張望。是那個方纔解說巫術世界文明歷史的胖胖男人狐靈。
        一開始,雷葛新並沒去理會他。狐靈從大門口走過來,手上做出幾個大約也是巫術的手勢,像雷葛新一樣的低聲喃喃說話。雷葛新有點詫異地看著他自言自語的動作,耳際,卻聽見牛頓清楚地開口說話。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牛頓的聲音掩不住驚訝,但是顯然說話的對象不是雷葛新。這在從前是完全不曾發生過的情形,顯然,在這個無奇不有的巫術世界,又出現了令人驚訝的現象。
 「你知道他不是那個鬍百教授?」牛頓持續地追問他的談話對象。「你是誰?不不不,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耳際是牛頓和人急促交談的聲音,眼前則有胖胖的狐靈喃喃自語,緩步走過來。
 「他是雷葛新,我叫牛頓。」雷葛新在耳際聽見牛頓這樣說道。狐靈低頭凝神了一會,臉上露出訝異神色。
 「你真的不是鬍百教授?」他驚訝地說道。「你的名字,叫做雷葛新?」
        雷葛新楞了楞,不曉得牛頓在虛空中和什麼樣的對象交談。也不曉得為什麼狐靈會得知他的真正身分。
 牛頓知道他的困惑,悠然地告訴他整個事件的原委。
        原來,在巫術世界中的人們普遍具有和靈界溝通的能力,而且陰陽兩個世界的種族有時還是交往密切的好友。和牛頓交談的是一個女靈,名叫金色曉釘,是一個從未存在人間的靈體。金色曉釘在另一個空間看出佔據鬍百教授的靈魂已不再是教授本人,她也「看」到了牛頓的存在,才通知了狐靈,讓狐靈有機會和雷葛新交談。
 「我想,教授大概在心竅之疾發作時就過世了。」狐靈說道。在巫術世界中,「心竅之疾」大約就是雷葛新認知中的心臟疾病。「但是,你們是怎樣進到教授身體內的呢?」
        原來,在巫術世界中早已解破人間與靈界的相互關聯。金色曉釘所屬的靈界和人類靈魂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族類。人類靈魂離開人體後並不會進入靈界,而只是在人間游離,直到訊息消失。在雷葛新所在的廿四世紀科技中,人類已經找出將靈魂保存的方式,但是和靈界並沒有溝通的先例。基本上,兩個世界都同意所謂的鬼魂之說其實只是調皮的靈界成員,假借人形做出的惡作劇罷了。
 牛頓向狐靈的靈界朋友金色曉釘約略解釋了自己和雷葛新的來處。狐靈經由金色曉釘的轉述也得知了原委,像是個小孩般的充滿好奇。
 「我們在巫術的幫助下的確找到過其它世界的力量,就像曉釘這樣的種族,但是像你們這樣的旅行者則完全沒接觸過。」狐靈這樣說道。
        雷葛新隨著狐靈回到他的住處,狐靈表示自己還有另外幾個好友對這類型的議題也極有興趣,便發動千里溝通術通知他們前來。
        天黑之前,狐靈的朋友們紛紛出現在他暫租的小小斗室。來人的形貌也令雷葛新和牛頓嘆為觀止。一個長得活脫像隻公羊,卻口吐斯文人言的名叫符揚清,據說是古時魔羊族的後裔,而另一個膚色近似透明的女孩是個來自深山溪流的水精,有個秀氣的名字叫做路小仙。根據狐靈的解釋,在巫術世界中人類早已發現自己並不是空間中唯一的智慧生物,和山精、水怪間的交流早在文明萌芽初期就已經開始。狐靈本人是無中生有術的高手,外貌粗魯的公羊人符揚清卻擅長天眼通一類的法術,經由他的幫助,靈界女孩金色曉釘的形象得以出現在雷葛新的面前,有趣的是
        在雷葛新的眼中,金色曉釘眉目卻極為酷似廿四世紀的虛擬美女歌手紫紅詩玲。
        「因為在你的潛意識中,金色曉釘就是這個樣子,」符揚清如此解釋著,一邊將色彩稍淡的女孩形像轉濃。「好了,這樣應該沒有問題。」
        而水精路小仙卻對移魂術情有獨鐘,對這門法術的能力也最強。雷葛新穿梭時空的故事她聽得極為出神。雷葛新將自己的時空旅程約略敘述了一下,也提了牛頓所說的網狀時間理論。符揚清對牛頓的力場施術,將牛頓的思考波轉為聲波,讓在場諸人都能聽見牛頓的聲音。只是,牛頓力場轉弱的情形依然沒有好轉,聲音依然時大時小。當牛頓詳細解說時光學者魯一樸的網狀時間論時,水精路小仙忍不住「啊」了一聲。
        面對眾人微感詫異的詢問眼光,清麗的水精笑了。
        「只是突然間想起在巫術大學中一些個案罷了。」她說道。「在歷史上,研究離魂術的例子中有一個很有名的現象,我們通稱為『行屍走肉現象』。這種例子發生的機會不算多,但是卻一直令人感到百思不解。」
        「我也聽過這種『行屍走肉現象』的個案。」狐靈點點頭。「基本上,離魂術到了極深的境界,有些施術者的靈魂就回不來了。通常如果發生這種離魂回不來的情形,可以用他心通之類的法術溝通,但是,就有些例子是連他心通也找不到施術者靈魂所在之地,換句話說,就是他們的思想徹底消失,只剩下軀殼,對不對?」
        「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路小仙說道。「在這種意外發生的時候的確連他心通也無法和本人溝通。但是,在研究的過程裡,卻有人曾經藉由圓光術一類的感應方式傳回訊息。只是,傳回來的訊息影像太過匪夷所思,所以,一般正式的研究機構並不承認這種影象。」她凝神想了一下,繼續說道。「八十年前,離魂術大師白羚先生離魂後與機構失去聯絡,可是,擅長圓光顯像術的研究人卻時時收到令人不解的影像。」
        「什麼影像?」符揚清晃晃他的大角,很有興味地問道。
        「天空中,飛過鐵灰的鐵製大鳥,大鳥伸出黑輪著地,腹中卻走出擁擠的人群。」
        除了雷葛新和牛頓之外,眾人發出不以為然的嗤聲。
        「哪有這種事?」胖胖的狐靈嗤之以鼻。「一定是搞錯了。」
        「還有,也有人傳回來某種奇特的景像。偌大的顯像光幕,有點像是圓光術,卻有上千名男女聚精會神看著那片光幕,露出狂笑表情。」
        「這更是不合常理了,」狐靈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發笑道。「圓光術是人人皆知的基本術法,根本就用不著盯著什麼光幕。而且,到哪裡去找這樣大的一塊光幕?我長到這麼大,還沒聽過有什麼場合會有上千人聚在一起狂笑的場面,也根本無法想像。」
        「所以,這些訊息通常不會留為正式紀錄,會被當成是施術心神不集中產生的幻覺。」路小仙說道。「但是,今天聽了牛頓的『網狀時間理論』,我想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我們沒看透的關鍵在。」
        一直沈默沒吭聲的金色曉釘這時打破了沈寂。
        「以一個靈界的族類身分來說,我有強烈的感覺,」她靜靜地說道。「這些離魂術出了紕漏的人,說不定就是進了這種平行世界的時空。」
        雷葛新點點頭。
        「我想,也許對你們來說,方纔路小仙提出的鐵鳥、光幕景象也許非常難以接受,但是,我很肯定的告訴你們,那些東西在我來的世界中,卻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
        「我想,即使我們瞭解了時光的真正結構,但是它仍是個可以讓人鑽研千百年的謎。」牛頓的聲音忽遠忽近,有時更會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雖然每個世界都是平行,永不相交的,可是卻有許多的例子證明,來自其它世界的資訊,常常會無聲無息地流至另一個世界。」
        「舉個例子來說,歷史上所謂的先知、神仙很可能就是時光旅行者,來自別的世界,所以人們對他們的行徑無法瞭解。夢境,莊周夢蝶,前世今生也可能是在時光之流分歧點夾縫中出現的變異產物。就像我們的時空中那首『雷葛新之歌』,到目前我和雷葛新的時光之旅已經應驗了那首歌的大部分。」
        「這樣也不對,」胖胖的狐靈雖然對邏輯一無所知,思路卻非常縝密。「雷葛新的名字其實只是他的父親照這首歌取的,可是,照理說寫這首歌的時候早就該有過一個叫雷葛新的人,如果真有穿梭時空三千年的旅程,這趟時光之旅應該早已發生過。」
        「所以我們才說,這是另一個千古之謎,」牛頓說道。「就像一個週而復始的循環,他因這首歌而命名,可是也許未來又會有一首歌因為雷葛新的事蹟而成型。」
        「還有你那個常出現的影像也許也是這樣的訊息,」牛頓喃喃地唸著「長堤,夕陽,短髮女子」,這樣微弱地對雷葛新說道。「也許會在你的未來發生,但在其它世界已經是過去。」
        符揚清以雙掌做出繁複的手勢,將那張相片隱約顯現眾人面前。
        「這種現象,」牛頓最後這樣說道。「在古代中國有一個很貼切的說法,叫做『宿命』。」
        巫術世界的一眾年輕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紛紛頷首。
        「我們的世界裡,也有這樣的說法,」金色曉釘幽幽地說道。「緣深緣淺,宿命天定。」
        此後的幾天裡,雷葛新和牛頓在巫術世界盡情地觀察,每天都有令人目瞪口呆的有趣發現,也從逐漸深入的觀察中發現,雖然這是一個和已知世界完全相反的玄學世界,但是在社會上發生的問題,卻也和科技社會沒什麼兩樣。比方說,幾個年輕人擅長的法術都不是社會上需要的熱門法術,以至於在社會上的地位也並不高,生活頗為窘困。
        「我知道理想不能當飯吃,」狐靈很樂天地說道。「但是要我違背自己的興趣,去研究熱門的法術,這我可不幹!」
        在巫術大學的研究室中,四個人還露了一手罕見的奇特法術。
        「只是好玩,不能賺錢,也沒什麼發展前景,」羊型男孩符揚清爽朗地說道。「這個就叫做『須彌芥子術』。」
        四個人的施法催動「須彌芥子術」,雷葛新得以將自己的靈魂轉移進有機物體的分子世界,在一顆葡萄的分子世界中遨遊。
        此外,狐靈自己發明的「水天一色術」則將水遁法改良為過程充滿美妙色彩的賞心悅目旅程。
        如果沒有核酸警隊的尾隨而至的話,也許雷葛新和牛頓會選擇在巫術世界終老一生。可是,牛頓判定核酸警隊一定會找到他們,雖然時間有快有慢,但是,一定會被他們找到。
        果然,這一次追蹤來的是和雷葛新已見過幾次面的「水」陽風隊長。
        陽風在這次出現前已經在巫術世界部署多時,一出手就打算將雷葛新的退路全數封死。在一個人潮洶湧的市集中,陽風假扮為一個販賣食用水的小販,他在人潮中假造一場意外,將雷葛新全身淋得溼透,以水力場防堵雷葛新靈魂轉移。在千鈞一髮之際,狐靈、符揚清、金色曉釘和路小仙即時在陽風的水力場中找到一個破綻,
 催動罕見的「虛彌芥子術」,讓雷葛新逃入一顆雞蛋中的分子世界,陽風窮追不捨,也進入分子世界中的水分子力場。然而,這卻是心思縝密的狐靈設下的陷阱。他將雞蛋以高溫加熱,蛋中的水分子與凝固的蛋白質結合,將陽風困在雞蛋之中,再將雷葛新的靈魂引出。眼看核酸警隊的「水」陽風就要喪身在這個奇妙的世界。雷葛新卻在最後一刻陡地折返進入雞蛋的分子世界,將陽風救出。

        在陽風死裡逃生的疲累眼神中,雷葛新不發一言,再度逃入時空。
 而牛頓就在這一場穿越的震盪中,再度產生變異,一進入時光之流就聲音越來越微弱,終至無聲無息,和雷葛新終於失去聯絡。
        所以,接下來這一趟時空之旅,雷葛新已經沒有牛頓在他的身旁。
        在時光之風裡,雷葛新獨自一人,來到下一個時空。
        這個時空,叫做「星塵組曲」。

第八章   星塵組曲

「她從小就在燈光、攝影機前長大,那些仰慕她的人,因為她賺進許多錢的人都成天說著動聽的好話。可是,有時候她卻會偷偷看著普通女孩子逛街、談天的身影,偷偷地羨慕那種沒有強烈光芒的簡單生活。」

 年輕的女孩橫濱五月是個天生的巨星,也是個一出生就擁有一切的天之驕女。
        她從一出生就在電視廣告上嶄露頭角,童星時代的身價就已然超越出色的成人明星。她的一生充滿了閃耀的水銀燈光,星途始終順暢無比。少女時代的橫濱五月避開了童星成長後光芒黯淡的窘境,出落得更是如水蔥般的美麗清新。
        十七歲那年,美少女巨星橫濱五月以一個稱之為「流沙之星」的音樂專輯,一部描繪初戀的青春電影正式將她推上一級巨星的地位。如今,在這個廣大世界裡,只要有媒體的地方就沒有人不知道暱稱「紗琪」的日出之國超級巨星橫濱五月。
        然而,此刻美少女巨星橫濱五月卻在黑暗夜裡的污濁海水中載沈載浮。
 初落水的時候橫濱五月喝了好幾口苦鹹的海水,混著搖晃的噁心之感讓她頭腦昏沈。仰望天空,中夜的星辰在天鵝絨般的空中閃耀。原本這些星星應該是她的…不知道為什麼,年輕的橫濱五月這時突地在心中浮現起交待經紀人把星星全數摘下給她的荒謬想法。
 橫濱五月身上那套價值不菲的亮光禮服已經全數殘破,和裹住她上身的一大面魚網糾纏不清,但是,也是因魚網上的浮標才救了美少女巨星的一條小命。這幾天的天氣尚稱溫暖,橫濱五月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海水中泡了多久。她在昏沈的狀態中回想,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接了那個東印度樂手的煙引起。
 回想的影像此時在橫濱五月的腦海中逐步清晰,回到不久前豪華渡輪「五月丸」的慶功宴上。
 當時,宴會中有來自各國的演藝界人士,其中,來自中央之國的「梨花園」影業集團打出天文數字的合約請她拍片。會場中的燈光、目光全數集中在橫濱五月的身上。經紀人毛洪典在事前便刻意將這個宴會營造出嘉年華會的狂歡氣氛,於是,在橫濱五月簽下合約的那一瞬間,船頂冒出燦爛萬分的煙火,渡輪上的歡樂氣氛到達最高點。
        橫濱五月在嘈雜的各國樂聲中像個小女孩般大聲叫鬧,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樂手、歌者喝酒狂歡。在渡輪第二層的一個陰暗船艙中,一個長髮的東印第安樂手騎在一個裸身的女子身上,在佈滿汗味、檀香的晦暗房間裡遞給橫濱五月一根皺皺的煙,以挑戰性的神情看她。
 橫濱五月一甩頭,毫無猶豫就深吸了一口帶甜味的煙。一室的衣衫不整男女怪叫歡呼。
        可是,一走上甲板,橫濱五月就後悔了。清涼的海風下,她覺得天旋地轉,噁心欲嘔。也許那根煙裡有東印人的頹廢麻藥成分。
 混沌之中,彷彿有人在背後叫她。「紗琪」橫濱五月勉強走到甲板上的欄杆抓緊,緩緩回頭,連眼前的景像都變得十分糢糊。
 突然間,迷濛的視野中,她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人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後,就發現自己飄流在黑夜的大海上。放眼四望,一片無可救藥的漆黑,不用說是五萬噸級的「五月丸」了,連最起碼的小船也沒看見。
 天上的星辰在她的視野中逐漸糢糊。原先全部屬於美少女巨星橫濱五月的滿天星斗這時逐漸黯淡,溶入黑暗。在搖晃的海水聲中,她再度失去知覺。
 橫濱五月再次醒來的時候,以為是在一個充滿自己新專輯歌聲的綠色夢境之中。
 睜開眼睛,只看得見一片漆黑,四下寂靜沒有聲息。只有細細的木頭碰撞聲隨著空間的搖晃傳來。是晚上,而且,身處的空間應該是一艘船。
        從船艙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遙遠的漆黑山坡上,巨型的電視牆在夜空閃閃發亮,正播放著橫濱五月的專輯新歌「青綠」的MTV。原來,剛剛夢中她聽到的歌聲就是從那兒傳來的。
 「紗琪」橫濱五月的目光隨著室外的電視牆逐漸挪移,回到陰暗的船艙,這時候,她才發覺到,在她的身邊不遠處靜靜地坐了個人。
 紗琪嚇了一跳,連忙躲進被窩不敢動彈。兩人無聲地對恃了一會,她發現這個人除了悶聲不響外,還可能有點精神上的毛病。因為每隔一會兒,紗琪就聽見他低低地說話,也像是悄悄地在叫著什麼人。
 有幾回他的聲音大了些,紗琪聽出來他一直重覆著兩個字。他說的是,「牛頓」。
 過了良久,紗琪覺得自己已經忍受不了這種氣氛,決定開口說話。
 「非常對不住,我是『紗琪』橫濱五月,」她說道。「請送我回去好嗎?」
 那個人依舊不吭聲。
 「對不住,」紗琪有點失去耐性了。「我說,我是橫濱五月。請安排送我回去。」
 曾經有一個知名的記者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是長了耳朵、生了眼睛的人就知道「紗琪」橫濱五月。更何況這個城市是她的家鄉,不知道她的人簡直不可能存在。
        然而,眼前這個人顯然就是個不應該存在的人,因為,在陰暗的空間裡他搖搖頭,一臉茫然。
 「你不認識我?」紗琪驚訝地說道。看見那人點點頭。她的表情更為驚訝。「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那人抬起眼來,那眼神有種在黑暗中也會發光的錯覺。「叫做雷葛新。」

 此時的雷葛新正面臨著一個重大的變故。在時空轉移的最後衝擊中,因為那種衝擊感太過強烈,雷葛新曾經失去知覺一陣子。醒來後發現身處於這樣的一艘小漁船中,身分應該是個廿五歲上下的漁夫。而且,牛頓從轉移到這個世界來以後,一直沒有任何聲息。
        從白天到黑夜,雷葛新不停地叫著牛頓,可是,牛頓依然沒有消息。隨著牛頓的消失,那幅夕陽下,短髮女子在長堤憑欄小立的景象也不再出現了。雷葛新記得牛頓提過核酸變異作用的事,也曾經暗示時空轉移有時會激發變異。入夜的時候,他在偶然機會下將漂流在大海上的橫濱五月救起。縱使她在這個世界多麼有名,對雷葛新來說,絲毫不具任何意義。
 兩個人在狹小的船艙中腦海各自翻攪不同的心事。雷葛新不再理會紗琪,自顧自地試圖在腦海中的無盡知識中找出把牛頓找回來的方法。紗琪究竟是個年輕的女孩,大半夜的海上浮沈幾乎耗盡了她的體力,於是過了一會,也就沈沈睡去。
 第二天清晨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紗琪被早晨斜照的陽光曬醒,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換上了粗布的寬鬆衣褲。身處的小小空間有著細微的搖晃之感,偶爾傳來一陣濃厚的魚腥味,她回想了一下昨晚發生的事,才想起來現在應該是在一艘漁船之中。
 紗琪將漁船的艙門推開,走上甲板。的確,這是一個非常明亮的晴朗早晨,日出之國的第一大港朵酒灣海面一片湛藍,遠方的海天之際有著幾點白帆,在岸上,現代化的朵酒市大樓高聳在天空底下,號稱亞細亞最大的電影牆架設在小山的山坡之上,正播映著晨間的新聞報告。而昨天那個怪人雷葛新就坐在碼頭上的一根矮柱上,癡癡地望著遠方山坡上的電視牆,彷彿勾起了什麼回憶似的。
        這時候紗琪才第一次有機會仔細打量這個奇怪的男人。
 一身曬得黑亮的古銅色肌膚,頭髮剪得極短,長相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可是,那雙眼睛卻閃爍著和外貌不相襯的奇異光芒。而此刻,那個自稱雷葛新的男人就用這樣的眼睛回頭看她。
 雷葛新從矮柱上翻身下來,輕盈地跑跳兩步,就上了船上的甲板。紗琪想,如果影迷歌迷看見她這時候的模樣一定會目瞪口呆,脂粉未施,還戴了頂麻製遮陽帽。身上的漁人裝束有點太短,遮不住她的長手長腳。
 而在雷葛新的眼中,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像是個扭扭捏捏的漁家少年。
 「我要出海了。」他簡短地說,因為他的體內有「海上霸王」的核酸,對傳說中的海有著無比的嚮往。廿四世紀的大海已成幅射污染的水域,根本沒有活物可以進得去。此刻這片仍純淨的大海充滿了未知的魅力,雖然牛頓失蹤的事仍令他煩心,但仍想親自到海上看看。「妳要走的話,就走吧!」
 而此刻紗琪已經對他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我跟你出去。」她說道。
 雷葛新在「海上霸王」這劑核酸上學到的海洋知識極為豐富。他熟練地駕船劃進朵酒灣,經過電視牆的時候,紗琪拉低帽緣,不讓人看到她的臉。電視新聞此刻正在播放緊急快報,快報上說,昨晚超級巨星橫濱五月搭乘的「五月丸」號與一艘快艇有小小擦撞,而橫濱五月小姐在擦撞後即不見蹤影,「疑似」失足落海。
 螢幕上,全市媒體,紗琪的所屬公司已經人仰馬翻,尤其是經紀人毛洪典,幾乎都快放聲大哭了。
 紗琪惡作劇地笑笑,坐在漁船上漸行漸遠,電視牆上經紀人的哭喪表情在許久以後仍讓她忍俊不住。
 船到外海之後,雷葛新撒網下海,紗琪也在一旁嘻嘻哈哈的幫手。她柔嫩的手指因為拉網割出了一道道的傷口,如果美膚保養師茉莉小姐見到一定當場暈倒。
        近中午的時候,紗琪覺得又熱又渴,翻遍船艙,才發現兩人都忘了帶水出海。
        雷葛新微微一笑,取出小刀,在捕獲的魚中間挑了隻最肥大的,劃下一大塊魚肉,切成小塊,遞了一塊過來。
 「嚼。」他簡潔地說道。
 紗琪嫌惡地搖搖頭。卻還是把魚塊接過,看著雷葛新將魚肉放進口中咀嚼,仍然覺得難以置信。雷葛新嚼完了一塊,又把另一塊丟入口中,他一邊咀嚼,一邊示意紗琪也照做。
        那一片魚肉放進嘴裡時的腥味差點令人作三日嘔,而且那種生肉的嚼感也十分噁心。可是,嚼了一陣之後,居然有種鮮甜涼爽的滋味,而且彷彿能夠止渴。
        再一次,紗琪覺得,如果影迷此刻看見美少女歌星蹲在小漁船上,嘴角淌著魚血大嚼生魚的話,也一定會有人昏倒吧?
 「海水魚的體汁有種奇異的特性,」雷葛新說道。「將鹽水轉淡的能力沒有任何機械比得上。」
 紗琪發現,這個怪人雷葛新的知識和大海一樣無窮無盡。比方說,他指著一條下巴突出,狀似怪獸的怪魚說,這種魚叫做鮭魚,生在淡水,卻生活在海水,每到產卵季便會旅行數百哩,從大海溯游回到出生地的淡水,產卵,然後死去。而在產卵季時,公魚會一路陪伴母魚,而且公魚會變異成猙獰的怪獸長相,以嚇退沿路上的天敵。
 近黃昏的時候,外海的水天相連處揚起了幾根水柱。
 「那是灰鯨。」雷葛新說。「鼻腔長在背部,每當從水底昇起時,急速的呼吸會形成龍捲風般的水柱。」
        小漁船在暮色低垂的時候,回到了朵酒灣。大電視牆在暮色中更顯得明亮。雷葛新看著電視牆上五彩繽紛的畫面,忍不住又想地了廿四世紀的「蒼穹」電視網。
 漁船在潮水中緩緩飄盪。雷葛新慵懶地枕著頭,躺在甲板上。大電視牆越來越近,突然間,奏出了悠揚的快節奏音樂,整個畫面呈現令人舒暢的綠色系圖案。一個膚色白晰,身材高挑的美麗女孩穿著一身鮮綠撥開綠葉走出來,開始曼聲唱歌。
        歌聲中,紗琪坐在雷葛新的身邊,船隨著潮水前進,在一個巧妙的角度裡,她的側影擋在雷葛新和電視牆的中間,跳動的光影在她身後投射出奇幻的圖案,襯托出她清麗的輪廓。她回頭俯看著躺在甲板上的雷葛新,突地脫下遮陽帽,一頭秀髮舒適地披到肩上,眼神溫柔。
        而雷葛新此刻仍然沒能看出這個落水的女孩和電視牆上的女歌星是同一個人。
        夜,在溫暖醉人的日出之國朵酒灣潮水上緩緩擺盪。雷葛新仰望天上的星辰,突然想起自己只剩下孤單一個人了,廿四世紀的錫洛央人工太陽夜景已成遙不可及的回憶,現在連牛頓都失去了蹤影,和自己出生世界的唯一聯繫也從此斷去,更奇特的是,此刻心中又浮現那幅因為核酸變異產生的奇異影象,「長堤,落日,短髮女子憑欄而立,天空如火焰般紅艷…」。那一霎那間,他突地有股很強的念頭,很希望那些核酸警察就在這一刻出現,就此了斷這場讓他成為時空浪人的荒謬旅程。
        緩緩盪回碼頭的小漁船上,兩個身分奇特的人個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夜無語。
        此後的幾天裡,雷葛新一到天明就出海作業,除了下網捕魚外,自己也開始使用船上的潛水器材潛至海底觀察生態,和體內的「海上霸王」核酸對照,得到極大的樂趣。為了某種微妙的原因,紗琪一直沒有離去,像一個勤奮的漁家少年一般,清晨起床和雷葛新一起出海,晚上則和漁人聚在碼頭邊,點燃鐵桶中的熊熊火焰,當天捕的魚一條一條在火上燒灸,滴落的魚油漫出濃香。粗壯的打漁人家在海碗中倒滿烈酒,在夜空下爽朗地高聲歡唱。
        紗琪在歡唱的歌聲中偶一回頭,卻總是看見雷葛新靜靜坐在高處,身邊一壺酒,遠望蒼茫的水天交界之處,癡癡地出神。
        幾天來朵酒灣的天氣非常的晴朗,夜空下海平面平滑如鏡,從港灣緩緩駛出一艘燈火通明的巨輪,在海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水紋。雷葛新深吸一口氣,這幾天在海上的經歷與胸中的海洋知識印證之下,失落感頓時減低不少。他環視了一下四週,不遠處的漁人們仍然歡暢地高聲唱著歌,空氣中飄散著烈酒和烤魚的香味。是個很和善的世界,但是並沒有什麼太值得留戀的地方。他凝神細思,考慮著要不要再次脫離,前進到下一個時空。
        一雙溫暖的手臂親暱地環著他的頸項,飄過來女孩特有的芳香。紗琪悄悄登上雷葛新所在的小山坡,溫柔地摟著他。
        「想些什麼事?」她說道。「為什麼不下來和我們唱歌?」
        雷葛新微笑不語。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奇怪,好像心思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紗琪在雷葛新身旁坐下,遞過去一塊烤魚。「你收留了我這麼多天,難道就沒有一丁丁疑問,想知道我是誰嗎?」
        「那…妳是誰?」雷葛新反問。
        「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紗琪撒著謊道。「在海邊散步的時候,不小心跌到水裡面去,被你救了上來。那你呢?除了知道你叫做雷葛新,我對你也一無所知啊!你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妳不會想知道的,」雷葛新靜靜地說道。「而且,說來話長,還是算了。」
        風中幽幽傳來一陣輕柔的歌聲,遠方朵酒灣市的大電視牆又開始播放「紗琪」橫濱五月的新歌MTV 「青綠」。雷葛新被歌聲吸引,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中一身綠的紗琪載歌載舞。廿四世紀的歌唱界中也有這樣的美女巨星,不過都是虛擬出來的影像,虛擬巨星的容貌總是完美無瑕,聲音、歌藝也一定無懈可擊,像雷葛新自己在廿四世紀時就很喜歡一位個頭嬌小的美女明星紫紅詩玲。
        「唱歌的這些,應該都是真人,對不對?」雷葛新喃喃地問道。
        「啊?」紗琪疑惑地看他,並不十分瞭解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看起來好光亮,好耀眼,」雷葛新回想廿四世紀虛擬明星同樣光芒萬丈的出現場面。他記得在一個記載中讀過,在古廿世紀之前的年代的確存在過真人擔任的超級影視巨星。「人真的可以一直過這樣光彩耀眼的生活嗎?」
        「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紗琪低聲說道。「那些光采、掌聲,常常都只是假像。」
        「啊?」雷葛新以同樣的疑惑神情看她。
        「我的意思是說,」紗琪有點不自在地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剛好是這一個行業的人,所以約略聽過裡面的事。」她環著雙膝,也看著遠方的天邊。「攝影機前面拍出來的,永遠是最美的一面,可是沒拍到的地方,其實就和我們的日常生活一樣,有時甚至還要更差勁。像這樣的場景…」
        遠方大電視牆上這時映出另一名少女歌星的廣告片頭。水波盪漾的湖邊,開滿了一地的野花,少女頭戴花冠,牽著高駿的白馬涉水而行。
        「其實這是刻意在棚內造出的假象。導演花了大錢造了個大池,灌了冷水,卻因為省錢的關係,沒被攝影機帶到的地方就看得到破損的表皮。露出光溜溜的木架子。少女明星也不好過,馬的身上臭得很,在攝影棚內的冷氣又強,混身其實冷得發抖。」
        雷葛新很有興趣地聽著紗琪忘情地描述著。
        「那些掌聲和喝采也是。我的朋友從小就在燈光、攝影機前長大,那些仰慕她的人,因為她賺進許多錢的人都成天說著動聽的好話。可是,有時候我的朋友卻會偷偷看著普通女孩子逛街、談天的身影,偷偷地羨慕那種沒有強烈光芒的簡單生活。」
        「但是妳的朋友一定會說,只是我還有理想還沒完成,真正要她去過平淡的生活也不見得會受得了,對不對?」雷葛新笑笑說道。
        「真的是這樣嗎?」紗琪喃喃自語。「你認識過這樣的人嗎?」
        「嗯!」雷葛新低低地應了一聲。心中不禁浮現出遙遠的時空之外,在他懷中去世的閻靜敏生前那付倔強又冷艷的微笑。
        紗琪怔怔地看他,突地萌生一個奇特的念頭。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雷葛新也不去阻止她,任紗琪拉著他的手,走下小坡,在夜裡將小漁船開出朵酒灣,順著城市的五光十色夜景滑向郊區。上了岸,紗琪彷彿對四週的景物非常熟悉,在黑暗中就著月光進了一座小樹林,左一拐,右一繞,來到一個偌大的廣場之前。
        月光下,遼闊的廣場空盪盪的,一個人也沒有,兩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四週響出清脆的足音。廣場的四週圍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碩大無比的棚狀建築。走到廣場的盡頭有一長排的鐵柵欄,門口燈火通明,站著幾名身材高大的警衛,紗琪走過去,和其中一名警衛交談幾句,警衛張大嘴巴,驚訝地看著她,忙不迭地點頭。
        紗琪敞著一臉的笑,回過身拉著雷葛新走進鐵柵欄正中央的大門,沒去理會一旁警衛們的驚訝眼神。
        「這是朵酒市最大的電影片廠遊樂園,」紗琪調皮地說。「我剛好認識這裡的警衛,就帶你來看看了。」
        「噗」的一聲,整個片場遊樂園的燈火全數通明起來,映照出一座座色彩鮮艷的遊樂場境。
        「每一個場境,都曾經是著名的賣座電影。」紗琪帶雷葛新走過一個一個的夢幻遊樂場地,微笑說道。
        雷葛新仔細觀察每一個場所,有些頗有似曾相識之感。在以往,每到一個新的時空牛頓便會游離四方,仔細蒐集並分析當地的時空狀況。這一回因為牛頓已經在轉移過程中消失,雷葛新沒有很認真地去推測這個世界的特徵。但是從方纔的星辰位置看來,這應該是個時間軸在公元一九八0年代的世界,文明,生活方式甚至歷史應該和雷葛新的世界相距不遠。比方說,他們現在走過的場境應該就是遠古希臘史詩中的「特洛伊之戰」。一匹碩大無朋的木馬橫陳在城池之前,古希臘聯軍勇士躲在木馬腹中,城池上站的是傾國傾城的美女海倫。
        紗琪牽著雷葛新的手,走進一個古中國格調的場境。私塾學生在三月陽光下吟哦詩詞,走過小橋流水,女扮男裝的美麗女孩正試圖用十八種暗示打動男孩的心。末了,一座古中國文明特有的古墓在煙塵下裂開,翩翩舞出兩隻粉蝶。
        「這是中央之國的童話,」紗琪說道,望著那兩隻形影不離的粉蝶幽幽地說道。「我們叫它做『無緣故事』。」
        雷葛新皺皺眉。原來即使文明模式接近,細節還是會有點不同,古中國最有名的「梁祝」故事在這兒就變成了「無緣故事」。
        走過一座古歐羅巴洲式建築,一個女孩在陽臺上偷偷地和緣繩而上的男孩相會。而在紗琪的世界中,「羅密歐與茱莉葉」的故事則有截然不同的結局,兩人的家族因為這一雙戀人結合宣告合解,幾年後卻因為兩人婚姻決裂而在一場大戰役中同歸於盡。
        紗琪和雷葛新在巨大的遊樂場中走過一個個的夢境,穿過每一個童話。最後,他們來到一個湖面瀰漫輕煙的翠綠山谷場境,湖邊靜靜停泊一艘小船。
        「上去吧!我們在這兒坐坐。」紗琪笑笑。「很浪漫的地方。遇到情人節,這裡還會放煙火呢!」
        湖面上籠罩著薄薄的輕煙,雷葛新緩緩划槳,船身劃過水面,發出叮鈴的美麗水聲。湖心開滿了翠綠的睡蓮,蓮上幾隻青蛙,目光炯炯地看著兩人划船而過。
        紗琪將手伸入水中,任它在水中劃出一道波紋,一邊在口中漫聲而歌。
        小船划至一座假山的山壁,紗琪向山壁中一個洞口一指,示意雷葛新往那個方向划去。
        雷葛新將船划近洞口,卻看見紗琪一臉的調皮神色,正在屈指默數。三…二…一…
        突然之間,一陣淙淙水聲從頭頂傳來,來自山壁頂端的人工瀑布從天而降,清涼的水花將兩人淋個溼透。紗琪撫掌大笑,雷葛新楞了一會,也哈哈大笑起來。
        越過瀑布,卻到了一個明亮的綠色空間。洞口內掛滿了青翠的垂柳,光源從上方透入,將所有景物映成一種很美麗的淡湖綠色彩。
        雷葛新忘情地看著四週,一轉眼卻看見紗琪混身溼透,晶亮的黑髮後攏,露出光潔的額頭,此刻她正凝視著雷葛新的側臉,眼神迷濛。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她輕輕地說道。「在電視牆上看到的女明星,就是我。我叫橫濱五月,『紗琪』只是我的小名。」
        「妳…」雷葛新遲疑說道。
        紗琪搖搖頭,閉上眼睛,然後睜開,柔柔地擁住雷葛新,將溫暖的紅唇印上雷葛新的嘴唇。
        雷葛新僵硬地承受著紗琪的親吻,略一遲疑,也迎著紗琪清涼靈活的舌尖,驚喜地經歷他生平第一次的親吻。如果此刻牛頓在身旁,一定會呱噪地破壞氣氛,要他「詳細做出接觸的各種動作」。但是現在身旁沒有牛頓,只有紗琪柔軟的身軀。她且輕輕地帶著雷葛新的手,敞開衣襟,讓他探進自己光裸的胸前。觸及女孩胸前肌膚那一霎那,雷葛新忍不住「啊」地驚叫出聲。

        美妙的夜晚時光逐漸流逝。雷葛新和紗琪划出小山洞時,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紗琪靠在雷葛新的肩上,臉上的潮紅久久不退。
        船行至湖邊,卻看見岸上滿滿地站了一地的黑衣男人。
        紗琪面露慍色,離開雷葛新的肩頭。這時候,船身突地起了一種奇特的震盪。紗琪拍拍雷葛新的肩膀,卻發現他額上冒出冷汗,正盯著湖上的水紋出神。
        「沒事的,我來解決。」紗琪說道。她不待小船靠岸,便縱身跳了上去,黑衣人群中閃出紗琪的經紀人毛洪典,毛洪典苦笑道。「紗琪,妳到底怎麼了?知道我們大家都有多著急嗎?」
        突然之間,天空陡地響起一陣炸雷,讓眾人都嚇了一跳。
        「我沒事,過一陣子我會回去,」紗琪冷冷說道。「我和他一起…」
        紗琪隨手指往雷葛新,眾人不自覺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卻看見了生平從未見過的奇特景像。
        一陣波紋在湖面上形成漩渦,將雷葛新所在的小船高高拱起,小船上燃起熊熊烈火,交雜著亮灼的閃電。
        「啊呀!」黑衣人中有人高呼出聲,好幾個乖覺的就地伏倒,唯有紗琪只能楞楞地盯著小船在風、雷、水、火中翻攪。
        「雷葛新!」她高聲尖叫,涉入湖中,向小船的方向奔過去,經紀人毛洪典追上她,攔腰抱住。
        微風淡去,雷聲漸止,火光乍滅,水幕已隱。空中隱約出現四名男女,佔住四個方位,將小船托在半空。面容醜陋的「風」隊隊長冷血面露凶光,狠狠俯看著紗琪,「水」隊長看了看雷葛新,向冷血搖搖頭。冷艷的「火」隊隊長丹波朱紅喃喃地咒罵幾句,瞪了身旁的「雷」隊隊長桑德博寧一眼。然後冷血微一頜首,四個人同時消失,雷葛新所在的小船失去支撐,陡地從半空中跌入水裡,濺起莫大的水花。
        此時,也許是機件故障的緣故吧!人工湖畔的煙火突然全部點燃,陡地綻放在微露晨曦的天空。
        雷葛新的身軀在水中載沈載浮,幾名黑衣人七手八腳將他撈了起來,卻發現他已經軟軟沒有了呼吸。
        火花璀燦的天空下,紗琪撫著雷葛新冰冷的臉,終於流下了眼淚。

第九章  雷蘭

「雷葛新像夢囈般地凝視雷蘭美麗的容顏,在霞光下彷彿發著柔和的微光。
 雷蘭展顏微笑。「我早就知道,時光英雄穿梭了三千年的時空,就是為我而來的。」


        雷葛新再一次穿越時空,在時空之風的獵獵巨響中,他的腦海中再度產生變異,又不停投現出那個女子的背影形像,心裡又開始迷濛起來。
        夕陽,河堤,短髮的女子背影。可是,就是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這個形像會像附身的幽靈一般時時出現。方纔他又在最後一刻發現水力場的異常,知道陽風已經欺近,只是他並不曉得,這是陽風刻意為他安排的警號,故意加大水力場的衝擊向雷葛新示警,以報他在分子世界中救了他一命之德。否則這一次四個隊長聯手圍剿,雷葛新斷然沒有逃脫的可能。
 時空風聲已經逐地減弱,這是行將抵達另一世界的前兆。牛頓說過,每一次的穿梭之旅就像是古世代的飛機駕駛術一樣,在穿梭中的過程問題不大,但是「起飛降落」的時候就比較棘手。而牛頓自己,終於就在這種衝擊下消失。
 這一次的轉移歷時出乎意料的久,雖然在時空之風中的時間長短並不具任何意義,但是其間的過程感覺比前幾次要長上許多。時空之風逐漸止息,四週圍的景物像排山倒海一樣的向雷葛新擠壓而來。「刷」的一聲,劇烈的震盪之感再度將他震得幾乎失去知覺。
        視野中的迷霧逐漸清朗,也像是攝影機的鏡頭開始距焦。雷葛新在眼前看見一個前所未見的美麗女子正以關懷的眼神俯身看他。
        那個女子有著明亮的大眼睛,一頭長髮像是黑色的絲緞般隨著動作漾出柔美的光澤。此刻她看見雷葛新已然睜開雙眼,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當那名長髮美女欣慰地露出笑容之際,連雷葛新都覺得有點嫉妒,因為他心裡明白美女關懷的對象當然不會是他。
 然後,她明艷的臉上漾出殺氣,拔起腰際一柄手槍,便往雷葛新的臉上開了一槍。
        激光槍開火的那一霎那,雷葛新本能地一閃,順手一托,將女子的槍管打偏了幾分。卻聽見身後一聲長聲慘呼,彷彿有人自高處墜落。
 「柯南!」那女子急聲叫了個名字。「走!」
 雷葛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此刻正置身一個廢置的鋼鐵鷹架上。剛才女子擊中的是一個在他身後打算偷襲的敵人。更遠一點的背景是殘破的戰後廢墟城市,建築物多半有摧毀的痕跡,有些地方還冒出陣陣狼煙。天空陡地一暗,原來有一部飛行機械正無聲無息地欺近過來,機首冒出閃亮的火花,擊中雷葛新置身的鷹架。
        鐵架像是廿四世紀量子槍擊中後的物體結構般崩垮下來。那名女子閃躲著四下掉落的鐵架向地面接近,雷葛新尾隨在她的身後,「啪啪」兩聲,兩個人先後來到地面。
        地面上,卻有另一輛類似甲蟲的銀色機械隆隆作響,顫抖著向兩人的方向衝來。
 那長髮的美麗女子向雷葛新淒美地一笑,便快步以血肉之軀迎向那部衝撞而來的巨型甲蟲車輛,手上一柄重武器開火,擊中甲蟲車的車窗。
 眼看那名女子就要被撞成粉碎。雷葛新長聲大叫,腦子還來不及反應,就疾步將那女子撲到一旁,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甲蟲車的衝撞。甲蟲車「磅」的一聲巨響,撞倒了正在崩毀的鷹架。
 因為雷葛新的衝撞力實在太大,兩人在地上翻滾的勢子不停。身子一翻空,兩人就往道路邊緣深不見底的地下水道掉落。
        掉落的過程十分漫長。雷葛新和那名女子掉進去的下水道系統極度複雜,寬度只有一人大小,有時乾涸,有時帶有細細的水流。滑行過程中雷葛新企圖抓住管壁,卻滑溜溜地全無著力之處。最後,終於跌落到一個居然沒有任何積水的奇特空間。跌落的時候雷葛新先著地,整個人正迷迷糊糊之際,那名女子芳香柔軟的身子又剛巧和他跌個滿懷。
 女子掉落的時候似乎碰撞到了頭部。此刻她閉著眼睛,失去了知覺。雷葛新勉強起身,略為觀察了一下四週的環境,不禁暗暗叫苦。
 原來他們身處之地是個極長極狹的圓錐空間,兩個人就在圓錐的底部,四壁都是極平滑的金屬表面,絲毫沒有著力之處。
        雷葛新在圓錐空間底部困難地想盡所有方法,最後不得不承認無計可施。他空有絕世的豐富知識,卻沒有法子讓自己脫困。
 圓錐空間的底部極深,兩人向上空處仰望也只能看見一小片天空。也只能靠著那一小片天空判斷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
        雷葛新強自鎮定地檢視了身上的裝備,除了乾糧之外,只剩下小小一壺食水,看來連一個人要在這兒存活上幾天也有問題。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在所有的世界中,他從來就只是個過客,在這個看似飽經戰火煎熬的世界也是。只是,一種頗為微妙的感覺讓他陪著眼前這個有一頭黑亮長髮的美麗女子在這個困境中留了下來。做完所有檢視動作之後,那女子仍然緊閉雙眼,沒能醒過來,雷葛新探了探她的呼吸,所幸發現她只是暈了過去,身上也沒什麼明顯的傷痕。
        雖然身上已經出現飢渴之感,但是雷葛新還是忍住了沒去動那剩下的一點點食物和清水,將它們全數放在那女子的身邊,自己找了個洞底另一端的角落坐下。這個新軀體除了飢渴之感外,還有著濃濃的睡意,他百無聊賴地注意女子,如雲般直洩下來的黑亮長髮,長長的眼睫毛,秀挺的鼻樑,小巧的嘴唇,但是還來不及看到下巴,就陷入了沈沈的睡鄉。
        在深沈的睡眠中,雷葛新覺得自己正置身在核酸局的放映室中,一切彷彿都沒有變,舞臺上正要放映雄偉的「核酸簡史」。米帕羅在操控室的另一端嘀嘀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
        「………」米帕羅的神情清晰,但是說的話完全聽不清楚。「………」
        雷葛新想說些什麼,卻冷不防有個冷冷涼涼的東西搭上了脖子。
        他從夢中醒來,卻看見那名美貌女子已經早他一步醒來,手持激光槍,槍管指著他的脖子。
        「為什麼食物和水你會一口也沒動?而且還把它放在我的身邊?」她的表情肅殺,咄咄逼人。「柯南,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我不懂妳在說些什麼,也不曉得妳是誰。」雷葛新滿不在乎地說道。「那些食物和水是給妳的,我用不著。」
        那女子以狐疑的眼光盯著他,想找出任何作偽的神情,良久,才長嘆一口氣,喃喃自語。
        「撞到頭了?失去了記憶?」
        雷葛新有點著迷地看著她蹙著雙眉的神情。如今他附體的人應該名叫柯南,而且看起來這女子看他並不順眼,甚至有殺了他的念頭。
        那女子起身察看了四週,敲敲打打,最後也像雷葛新一樣徒勞無功,頹然坐下。她帶著警戒的眼神,撕開食物包吃了兩口,又喝了口水。沈吟良久,分了一小分給雷葛新。
        雷葛新搖搖頭,沒去動它。過了不久,陽光從圓錐洞口直射進來,雷葛新的嘴唇開始乾枯,可是仍然沒去動食物和水。他心裡明白自己隨時可以在失去生命之前脫離,絕不願因為自己讓這女子多去一分求生的機會。濃濃的睡神之手又拂上他的思緒,雷葛新再度陷入沈沈睡鄉。
        這一次,雷葛新夢見了廿四世紀在地底悠遊的「天網」交通系統,也彷彿牛頓又回到他的身邊。後來,天網的小車也不見,只剩下他獨自一人,在明亮的透明地底浮游,一張口,就有甜美的液體順暢地流入喉嚨。
        可是,那種甜美液汁流入喉嚨的感覺卻是真實的。雷葛新張開眼睛,卻看見那長髮美麗女子正倒轉了水壺,將珍貴的食水倒進他的口中。等到雷葛新終於發現了的時候,水壺裡已經剩下不到小半壺的水了。
         「妳…」雷葛新急道。「妳怎麼…?」
        那女子只是搖搖頭,柔聲說道。「我想,你真的是失去記憶了,你的眼睛的光采真的完全不一樣。不過這樣也好,如果你不再是柯南,也許我們就可以做共患難的伙伴。」
        然而,她明艷的容顏已經有明顯乾枯的跡象,嘴唇乾裂,流了一點血。陽光在正午的時刻直射入洞,兩個人都覺得非常燥熱。然而,連汗彷彿都已流乾。
        「你已經不記得你自己的事情了,對不對?」她沈靜地說道。「我的名字,叫做雷蘭。本來我叫做雷秀蘭,但是三個字太累贅了,所以我都喜歡人叫我雷蘭。」
        於是,日光逐漸偏斜,在雷蘭柔美的臉上映出神秘的光影,就在這樣的處境下,她侃侃地敘說了一切的來龍去脈。
        原來,雷蘭所在的這個世界是一個殘破的失序世界。雷葛新的推測是時間座標在公元1998年左右的年代。在這個世界中,因為經濟發生嚴重的崩潰現象,迫使政府必須與黑社會勢力妥協,借重黑幫的經濟實力。然而,在黑幫出現神秘的領導人物之後,整個社會逐步被黑道勢力蠶食,百業消條,戰火仍頻。
        在雷蘭所在的這個國家中,面對的是一個名叫「大鵬王朝」的黑幫組織。雷蘭是大學的助教,但在暗地裡是潛伏的地下革命分子。她的未婚夫在婚禮當天被大鵬王朝的殺手當著眾多賓客面前處死,雷蘭因為美貌被帶回王朝總部「海東青宮」,成為現任大鵬王的女人。而雷葛新此刻附體的人名叫柯南,是大鵬王的一名心腹,因為被雷蘭的美色所惑,便私帶雷蘭逃出海東青宮。一路上,他們被大鵬王朝派出的追緝人手追殺,而在那個鷹架之上,便是遇上了追殺部隊的一個小支隊。
        等到弄清楚這一切的時候,天空已經開始晦暗,算來已經過了一天。
        「為什麼妳會相信我是失去了記憶呢?」雷葛新問道。「說不定,我是騙妳的。」
        「因為,」雷蘭流暢地說道。「如果你還是柯南,你會把水和食物全部霸在自己的身邊,因為你本就是個自私的人,有可能分我一點,但絕不會為了我不吃不喝。」
        突然之間,遠方的天空響起了一聲炸雷。
        那聲「轟隆」巨響響起,雷葛新心頭陡地一震,直覺就擋在雷蘭的面前。
        風、雷、水、火,核酸警隊的四態生化人。根據以往的經驗,聽到雷聲,應該就是那個「雷」態核酸警察即將出現。
        雷蘭輕輕將他推開,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救命的來了。」
        果然,那陣雷聲並不是核酸警察「雷」桑德博寧,伴隨雷聲而來的是一場驟雨,雨勢極大,水量極多。雷葛新和雷蘭將圓錐空間的出水孔塞住。兩個人在大雨中又叫又笑,像小孩子一樣潑水嬉戲。雨水在圓錐空間中越積越深,不到中夜,兩個人就已經浮上出口,就此脫困。站在金屬的巨大建築物頂端,入夜的殘破城市被雨水一洗,看起來順眼多了。兩個人在夜空下淋著雨,開懷地大笑。然而,雷蘭溼潤的容顏在雨中突起楞住,歡欣的神情凝結在臉上。雷葛新順著她的眼光望過去,也知道了雷蘭神情陡然變化的原因。
        靜靜的,四週圍集結了同樣一身濡溼的黑衣軍隊,大約有數百人左右,靜靜地將兩人包圍住。
        「這就是惡名昭彰的走狗大鵬軍,」雷蘭冷然說道。「只可惜我們最後還是落入了他們的手中。」
        她向雷葛新淒然地笑笑,逕自便往建築物盡頭一大步跨過,從數十公尺高的頂層向地面跌落。
        「別…!」雷葛新一驚,也跨了一步,打算拉住雷蘭,一探手卻抓了個空,自己也一個收勢不住,跌下頂層。
        「噗」的一聲巨響,佇立頂層的大鵬軍彷彿對這個變故視若無睹。在城市的夜景中,一架無聲的飛行機械緩緩從眾人的視野中昇起,飛越頂層,底下一道長長的鋼索,盡頭處像粽子般把雷葛新和雷蘭包得緊緊,隨著飛行機械迅速離開大鵬軍的視野,消失在夜空之中。
        飛行機械抵達的地點,就是「大鵬王朝」的總部海東青宮。
        海東青宮原址是一座機場的巨無霸客機機棚。大鵬王朝蠶食整個城市後,因為戰火連年,沒有足夠人力重新搭建一座巨大皇宮,便依著機棚的結構建出佔地極廣,屋頂高達四十三公尺的巨大宮殿。雷葛新和雷蘭到的時候,現任大鵬王已經得知訊息,通令全體王朝成員集結在海東青宮內,準備在眾人面前將雷葛新附體的叛徒柯南殘酷處死。
        雷葛新在押解人簇擁下走入海東青宮,偌大的宮內還殘留舊機棚的鐵架,地面上擠滿了衣飾千奇百怪,面目美醜魯文不一的桀傲不馴之士。有些人還爬到鐵架之上。見到雷葛新和雷蘭進來,全體幫眾怪聲大叫,呼聲震天,傳入耳膜時,還讓人有暈眩之感。
        狂呼大叫的人潮在宮殿的正中留下一個通道,直通一座金碧輝煌,卻十足是拼湊成型的高臺,隱隱可以看見高臺中央一具玉雕巨椅,上面坐著現任的大鵬王。
        嘈雜聲中,鼓樂隊長聲奏起宏亮的號角聲,「得嘟」地一字傳出雄壯的樂聲。
        突然間,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宏亮的號角聲陡地潰決,發出刺耳的破碎聲響。
        號角手們全數楞在當場,手上的號角已經從中被高爆槍打成兩段。出手的是高高坐在臺上的大鵬王,眾人的聲浪也因為這個突發狀況一下子沈寂下來,繼而是一陣低低的私下交談聲。
        「搞什麼屎蛋!」大鵬王的聲音如同敗革,非常的剌耳,他的聲量並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又不是送了命的英雄,還給他什麼號角?」
        雷葛新被身後的大鵬軍人押至大鵬王的跟前。雷蘭只是直挺挺地倔強站直,大鵬軍也不來難為她,卻一腳踢在雷葛新的後膝,讓他一下子仆倒在地。在地面的角度側頭看去,只見得大鵬王穿著長筒皮靴的巨足從階梯上大步走下,走到雷葛新的跟前站定。
        雷葛新勉力一抬頭,從大鵬王壯碩的身軀往上看,只見大鵬王是個身高比常人高上兩個頭的巨漢,身材粗壯肥胖,穿著一身鮮紅的古俄羅斯貴族獵裝,然而那張臉卻異常的瘦削清秀,像死魚般露出不自然的灰暗蒼白色澤,他的眼神凌厲,留著一頭叛逆的長髮,這種長相,卻在什麼地方有過似曾相識之感…
        突然之間,雷葛新在腦中閃過一個影像,忍不住脫口大呼。
        「是你!你就是泰大鵬!」
        在這個戰火綿延的奇特時空中,雷葛新失去了牛頓,也再不能回到廿四世紀的錫洛央市,成了一個孤單的時空浪人。然而此刻,卻在這樣一個奇異的場合中遇見了這個改變他命運的前核酸犯「脫逃者」泰大鵬。
        大鵬王聞言也是一震,眼睛透出懾人的精光。
        「你知道泰大鵬?」他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沈聲一字一字地說道。「你不是柯南,我知道你是誰…」
        於是,大鵬王便在這個陌生奇特的時空世界中說出那句讓廿四世紀千百人至死不悔的話語。
        「穿梭時空三千年!」大鵬王雙眼血紅,長聲大吼。「你是雷葛新!」
        整個海東青宮的幫眾被大鵬王的神情嚇得目瞪口呆,連雷蘭也楞楞地看著雷葛新,張大嘴巴合不攏來。
        大鵬王環視四週,高舉雙手,將十隻手指在空中張開。
        「全部給我滾蛋!」他在海東青宮內高聲大吼,聲勢震天。「只留下柯南和雷蘭!」
        大鵬王朝的子民全都瞭解,大鵬王每次下達這樣的命令時,就是表示在他數完十根手指之前必需完成交待的動作,否則縱使是位居寵臣,甚至是大鵬王的親信子弟,只要沒能在數完十指之前完成動作都一概立殺無赦。
        數千名的幫眾在大鵬王數到第六根手指時便走得乾乾淨淨,連一句廢話都沒多說。片刻之前仍然人聲嘈雜的巨大空間裡,此刻卻只剩下大鵬王、雷葛新和雷蘭三個人。
        大鵬王叉手站在雷葛新的面前,不發一言打量著他。
        「柯南,真的不是你?」他粗豪地問了這個彷彿不合邏輯的問題。
        「你真的是泰大鵬?」雷葛新反問。
        大鵬王縱聲長笑。
        「我是泰大鵬,但是,我也不是泰大鵬!」他傲然說道。「就好比你是柯南,然而,你卻是雷葛新!」
        顯而易見,眼前這個大鵬王說話喜歡玩哲理辯證的格調。雷葛新索性閉上嘴,只是仔細端詳大鵬王那張和身體絕不搭調的臉。
        「傳說中,大鵬王朝的創始人是個來自天神之地的神人,」大鵬王的眼睛神光湛然,目不轉睛地睜住雷葛新。「當第一代大鵬王在廢街上遇見他的時候,他的形貌似鬼,混身受了極重的重傷。據說,他當時曾在高燒的囈語中提及他的重傷來自一場神人間的慘烈爭戰,最後,稱之為『風』的惡鬼終於伏法,但是神人也因此受了重傷。」
        「神人雖然後來終生沒有痊癒,只能靠顏面表情傳遞訊息,然而,這樣便已足夠,在他的指點之下,第一代大鵬王終能擊敗當世所有強敵,建立了這個千秋萬載的大鵬王朝。而在神人臨終之前,才透露出有關於某位名叫『雷葛新』的聖者即將來臨的預言訊息。」
        「祖訓規定,歷代大鵬王必需將臉部修整為神人的容貌,以神人的形象統治王朝。而神人的本名『泰大鵬』更是只有歷代大鵬王才會知悉的重大秘密,最後,還留下了聖者雷葛新降臨時與祂相認的歌訣。」
        大鵬王微一揚手,海東青宮的巨大頂層燈光浮現,清晰地映照出巨幅大字寫出的「雷葛新之歌」。
        當日泰大鵬和冷血交手後,的確曾經逃離質子風暴的終極毀滅力量,逃至大鵬王朝所在的這個時空。與雷葛新不同的是,泰大鵬穿梭時空的方式是以傳統式的人身穿越方式,是以當日他啟動「音波共振術」時身體的損害並沒有復原。創立大鵬王朝後,這位一代核酸怪傑終於也老死在這個殘破的戰火時空。
        雷蘭極為專注地聆聽兩個人交談,不時露出迷惘的神情,她仰頭看著那首「雷葛新之歌」,再看看雷葛新,嘴裡不自覺地開始覆誦。
       「時光英雄雷葛新,為了所愛,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了見到她淺淺一笑…為了一份失落的回憶,穿梭三千年時空,只為她的淺淺一笑…」
        大鵬王癡癡地望著雷蘭秀麗的身影,長嘆了一口氣。
        「我對她一片真心,到頭來,還是一場鏡花水月,」一言及此,他的表情又變得凶狠起來。「但是,我不管你是誰,總之你現在頂著的,就是柯南的軀殼。雖然當年神人泰大鵬的確一手創立大鵬王朝,但那也是百年前的往事了,將我的臉改成這般模樣本就是我最為遺憾的一件事,祖先的家訓固然重要,但是死守舊規更是不可原諒。」
        大鵬王越說越是激昂,轉身步上高臺最頂端,俯看著雷葛新和雷蘭,戟指厲聲大叫。
        「雷葛新!我不信你是聖者,也不信你來到我們這個世上會有任何意義,但是,祖宗家法不可廢。現在我決定,讓你帶這女人走!一小時後我發動大軍追捕,如果你逃得出這個城市,我就不再為難你!如果你真是時空英雄,就一定能辦到。如果不行,我不止要殺你,也要將這個女人活祭歷代大鵬王!」
        雷葛新和雷蘭步出海東青宮時,還依稀聽得到大鵬王充滿自信的笑聲。

        一個小時候,大鵬軍果然傾巢而出,在城內大舉搜捕兩個人的下落。大鵬王親自坐鎮海東青宮,打算一舉將大鵬王朝的「雷葛新傳說」殲除,改變祖宗家法。斥堠小組將情報一件一件傳來,隨著情報的累積,大鵬王的臉色益發難看。
        因為,雷葛新和雷蘭居然在這個空間中失去了蹤影。數以萬計的大鵬軍在城內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兩個人卻依然無影無蹤。
        雷葛新和雷蘭並沒有在城市中憑空消失,相反的,他們正藏身在一個距離大鵬王極近的地方,連大鵬王咆哮的聲音也隱約可聞。
        他們此刻就藏身在海東青宮東側的一個器材室中。雷蘭深知大鵬王暴燥卻又思緒週密的個性已使海東青宮成為一個手下不敢多來的險地。也因為如此,大鵬軍搜遍了全城,卻也沒敢搜到海東青宮來。最重要的是,大鵬王沒料到雷蘭會故技重施,會將當日和柯南偷出海東青宮的逃脫路徑重演一次。雷蘭深知大鵬軍的守備在正午時分有一個盲點,是以她便盤算和雷葛新在海東青宮蟄伏至次日中午,再一舉逃出城去。
        在器材室中,雷蘭仔細端詳雷葛新。良久,才問了一個問題。
        「所以,」她把臉靠近雷葛新。「你到底是誰?你真的是大鵬王口中所說的,時空英雄雷葛新?」
 雷葛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那一瞬間,決定將一切告訴雷蘭。
        月光在兩人臉上形成的淡淡的光影。雷蘭很仔細地聽雷葛新的敘述,一句話也沒打斷。雷葛新鉅細糜遺,從核酸局前那場大戰說起,如何他親見陽風逮捕那兩名男女,那名女人在核酸局前如何高唱「雷葛新之歌」,如何到「魯肉」商場買了牛頓,如何依照泰大鵬的訊息盜取核酸,如何在「頭兒」的辦公室脫逃,如何在姚德山頂中伏,終於逃入時空。逃入時空後,牛頓與他解破了時光之謎,如何在避秦之村郊外與冷血隊長交手,進入「豪門」的世界,進入「巫術世界」,又在轉移時如何和牛頓失去聯絡,在朵酒灣遇見「紗琪」橫濱五月
        。最後,雷葛新還細細地描述了那個常出現在他腦海的奇異影像。
        「看不見她的臉嗎?」雷蘭很認真撫著自己的長髮問道。「夕陽,長堤,短髮女人的背影是嗎?」
 「是的。」雷葛新說道。「而且,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只要眼光一投注上去,就再也放不開。」
 「那首『雷葛新之歌』是不是說,」雷蘭問道。「時光英雄為了所愛,穿梭三千年的時空,只為見她的淺淺一笑?」
        「對。」
        「那個『淺淺一笑』,一定就是那位美麗的橫濱五月小姐了,是不是?」
        雷葛新覺得有點發窘,巧妙地換了個話題。「其實,歌裡面還說,他俯拾桃源裡的甘甜流水,坐看豪門的滄桑,驚詫於巫術天地之壯美,遍歷星塵的墜落…」
        說到此處,自己的經歷和歌中的內容相對照,避秦村就是桃源,豪門,巫術世界都已應驗,而紗琪的確是個巨星,一念及此,他不禁目瞪口呆。喃喃地繼續說道。「只為了見到她的淺淺一笑…」
 一念及此,雷葛新苦笑搖搖頭。
 「這麼荒謬的情節,如果不是我的親身經歷,打死我也不會相信,」雷葛新問道。「為什麼妳會相信呢?」
        雷蘭笑了,那笑容充滿了令人著迷的神采。「因為是你說的,所以我就信了。如果你是我,就會知道這種不用說話也可以感受到的感覺。」
        天明之後,大鵬軍前來回報的次數變少了,雷蘭在一張紙上計算時間和巡邏部隊的交互關係,近正午的時候,她攏起長長的秀髮,拉住雷葛新的手。
        「走了。」
        雷蘭帶著雷葛新在市區中穿梭而行,打算衝過層層的巡邏警備,穿過城市到市郊山上的革命分子基地。可是,沒走多遠就被大鵬軍的一個斥堠小組發現,雖然最後終於將小組的兩名成員殲滅,可是,還是讓他們傳出了訊息。
        過午不久的時分,大鵬軍集結得越來越多。雷葛新和雷蘭且戰且退,雖然雷葛新運用了核酸知識中的游擊戰法成功地逃過好幾次危機,可是敵我的數量實在太過懸殊。近黃昏時,兩人終於被大軍團團包圍,大約總數有上千人的部隊從四面八方逐漸圍攏,將兩人圍在城市已成廢墟的大遊樂園中。
 傾垮的大型摩天輪殘破地倒在地上,兩人跨過銹痕斑斑的情人旋轉咖啡杯,在荒涼的園內小徑上,原本充滿歡樂爆米花奶油香的遊戲攤位七零八落,有些地方已成了動物築巢的小窩。走過一個玩具娃娃的遊戲攤,攤位上擺著一隻玩具小熊,左眼上卻插著一支羽箭。追兵此時在遊樂園門外暫時按兵不動,因為他們也忌憚雷葛新和雷蘭的破壞性游擊戰法,而且,雷葛新推測他們打算活捉,否則一顆高爆彈就可以結束這場戰爭遊戲。
 雷蘭在棉花糖攤位前佇足下來。紅色的攤位上畫著褪色的歡樂小丑,棉花糖機已經積滿了灰塵,幾包空空的塑膠袋在攤位上隨風飄搖。
 「我小的時候,」雷蘭靜靜地說道。「爸媽常常帶我到這兒來,而且每次來一定要吃粉紅色棉花糖。」
        繞過乾涸的噴水池,雷葛新和雷蘭步上一條斜坡,走了一半才發現這條斜坡本是遊樂園內高聳的瞭望塔,此刻這座高塔已然倒塌,架在圍牆上。圍牆本來是古代中國式的長城設計,遊客可以在上面漫步,也可以利用上面的望遠鏡瞭望,或用付費式立拍式照相機拍照留念。雷葛新和雷蘭在圍牆上眺望四週的狀況,本來在圍牆旁的河川已經乾涸,成為一道極深的深谷,大鵬軍在遊樂園的大門口集結,將兩人像口袋裡的獵物般的緊緊包住。
 雷蘭的臉上因為急速爬上斜坡微現通紅,光潔的額上有汗珠。雷葛新伸手將汗珠抹去,自己也停下來喘氣。
 方纔在巷戰的時候,雷蘭的長髮被一發激光波及起火燃燒,此刻她一頭光亮美麗的長髮末端已經燒焦,她在空氣溫潤的天空下取出一把小刀,一甩頭,把燒焦的頭髮自耳下劃落,一陣輕風吹起,將無數莖髮絲吹入深谷。
        「你走吧!」雷蘭沈靜地說道,轉頭遠眺遠方的大鵬軍。「我會照顧自己的。」。她的短髮雖然參差不齊,卻將整個臉型襯托出來,在殘破的背景下別有一分淒艷之感。此時已是黃昏,一顆紅艷艷的落日已經快要下山。
        遠方的天空這時響起了陣陣的雷聲,空氣中充滿電離子碰撞的「滋滋」聲響。靜電在空中無止息的游離,兩個人身旁的好幾架付費式照相機同時被靜電干擾,發出滋滋的聲響。「克嘰」的一聲,一部在雷蘭身後的照相機不停顫抖,良久,從取相口緩緩送出一張立拍式相片。
 雷葛新和雷蘭手牽著手,走過去拿起照片。
        立拍式的相片剛開始總是一片糢糊,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中,影像逐漸清晰。此時,空氣中開始吹起微風,風中帶有芳香的水氣,雷聲轟隆地不住炸開,閃電亮起之際,也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可是,兩人恍若未覺,只是盯著那張相片看。
        那是一張雷蘭的背影照片,短髮,夕陽,在圍牆的邊緣彷彿向無窮遠處眺望。原來,雷葛新腦海裡的那個女子佇立的地點並不是河堤,而是廢棄遊樂園的圍牆。「夕陽,河堤,短髮的女子背影。」,這個神秘的影像曾經讓雷葛新莫名地沈迷其中。
        「牛頓說過,」雷葛新像夢囈般地凝視雷蘭美麗的容顏,在霞光下彷彿發著柔和的微光。「這個影像也許是個宿命。但是,他也說過,時空轉移的人,只要離開了這個世界,就不可能再回來。」
        雷蘭展顏微笑。「我早就知道,時光英雄穿梭了三千年的時空,就是為我而來的。」
        核酸警隊的四名隊長如臨大敵地在兩人的四週布滿了重重的力場,冷血、陽風、桑德博寧和丹波朱紅在天空、地底、水面將所有退路封死。
 而雷葛新和雷蘭卻像是在九月秋陽下攜手渡假的伴侶一般,悠閒地看著微風、水幕、雷電和熊熊烈火在空中盤桓。
 此刻距離核酸警隊將他逮捕還有幾分鐘的時間,然而,雷葛新卻願意為了多和雷蘭相處這短短幾分鐘甘心束手就擒。
        雷蘭怔怔地望著雷葛新,突然流下眼淚,將他的手握得更緊。雷葛新心裡一陣酸楚,將她摟在懷中。
 時光彷彿在那一霎那停止流動。連陽風隊長走近的腳步也顯得特別緩慢。
        然而,雷葛新終究還是落入核酸警隊的手中。
 「我一定會再回來。」這是雷葛新臨走之前,留給雷蘭的最後一句話。
 時空之風獵獵聲響中,雷葛新在四名核酸特警的押解下不發一言。雖然相見之日已經遙遙無期,但是他下定決心,終其一生,也要再去見雷蘭一面。
        未知之光在時空的通道上閃爍白亮的光茫,雖然核酸警隊在這一役中,成功地逮捕了傳說中的時空英雄雷葛新,可是沒有人有欣喜的感覺,除了在圍捕泰大鵬一役中受傷,從此恨透時光旅行者的冷血隊長之外,每個人都覺得心頭沈重。
        逮捕了毫不抵抗的傳奇英雄說老實話並沒有什麼光采之處。尤其是臨走前那名美麗女人沈靜卻充滿哀傷的表情更是在大家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有的人手上已經逮捕過許多核酸犯,但就在這一刻,也開始對自己的任務有所懷疑。許許多多的人事光影在時空之流裡迅速流過。一行人「刷」的一聲,沈默地衝向那道未知的光茫。

第十章    時空大審

「根據2374年的戰鬥百科指出,轉態生化特警的能力在當世無人可以匹敵。而以這樣強勢的戰鬥能力,遇到吸收過核酸的泰大鵬仍然鍛羽而歸。我們計算過,泰大鵬偷取的核酸種類有546種,但是,庭上眼前這位雷葛新先生,卻擁有836種核酸知識…」

 核酸警隊終於成功地將所謂的「時光英雄」核酸犯人帶回廿四世紀受審。本來時空轉移是無法自由在各個世界間自由來去的,可是因為轉態式生化人的力場比人類的靈魂頻率強上許多,能力高強的警隊隊長們可以循來去不同世界的能量軌跡找到轉移參考點,回到廿四世紀。而帶著雷葛新的靈魂組回來,則需要四個隊長合力才能做到。
 回到廿四世紀後,聯邦當局通知核酸局高層,因為時光發展局提出不尋常的申請。本案不得由隊長們逕行判決,聯邦已經備好程序,準備執行一場時空大審。
 這場空前的時空大審在聯邦最高法庭的戰鷹大廳秘密舉行。偌大的戰鷹大廳當時除了相關人等外,旁聽席上都是星際政府首長級的人物。大廳上只坐了不到一百個人,格外顯得空盪。大審當日,第一道程序是由控方代表,核酸局的總司法長成貞銘宣讀控詞。審理的三名法官都是退隱已久的終身聯邦大法官。而被告雷葛新則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戰鷹大廳的正中央。
 控方代表宣讀了被告雷葛新私盜核酸的罪狀,並且合併控告雷葛新在核酸警隊逮捕時的拒捕行為。
 「盜取核酸,萬劫不復!」神情陰森的主控長成貞銘最後朗聲說道。「本席請求庭上依法量刑!法律之前,人人平等。」
 旁觀的各級首長們紛紛交頭接耳。熟知聯邦所有條例的人都覺得這場大審基本上是件多餘的動作。在廿四世紀人人皆知的核酸禁令之下,在場沒有人想得出來有什麼翻案的可能性。
 接下來宣讀的是辯方的答辯詞。首席法官古德說道。「請辯方辯護官宣讀答辯詞!」
 從答辯區出現的是一個個頭極高的中年人,身後跟著一個老人。在座的許多首長「哦」地低呼一聲。因為這兩個人本不應該出現在法庭的答辯席上的。旁觀席中認識他們的知道帶頭的那人就是星際時光發展局的局長艾傑克,而身後的老人就是雷葛新見過面的副局長魯敬德。
        艾傑克環視四週,旁觀席的聲音逐漸止息。每個人都屏息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出頭為這個不屬他該管的小小雇員辯護,也想知道他如何辯贏這場似乎絕望的案例。艾傑克微微一笑,逕自走向被告雷葛新,在眾目睽睽下,與同樣驚訝的雷葛新擁抱。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古德法官重敲木槌的聲音響遍整個大廳。雷葛新正驚疑之間,卻聽見艾傑克說出令人張口結舌的話。
 「小子,我來幫你了,」艾傑克笑笑,旋即低聲說道。「我是牛頓。」
 在穿梭時空的旅程中,與雷葛新如父子兄弟般親近的生物性植入式百科全書牛頓,居然是時光發展局的局長艾傑克。
 在全場一致的錯愕中,艾傑克侃侃而談。
 「這件所謂『雷葛新盜用核酸』的案例,其實是時光發展局的一項實驗,實驗的代號就叫做『穿梭三千年』。」
 「眾所週知,時光研究領域是千百年來人類文明最大的一個謎題。長久以來,許多才智之士投身於這門科技之上,可是,有史以來的時光旅行卻從未有過一次成功。經過多年的研究,我們仍有完全無法解讀的灰色地帶。」
 「核酸局曾經有過一位名叫泰大鵬的天才侵入過資料庫,並且從中得到穿梭時空的秘訣,但最後仍被生化戰警處決。我們得知核酸局已有生化特警完成過時空之旅,所以我們多次向核酸請求釋出相關資訊。不幸的是,核酸局只對處決核酸犯有興趣,對解開人類文明之謎興緻索然。我們的要求始終石沈大海。」
 
 「後來,我們研究了以靈魂組穿越時空的方式,發現解破時光理論灰色地帶之謎的關鍵可能就在此。我們也從時光學前輩魯一樸的時光倒錯理論得到靈感,決定找這一位和民謠「時光英雄雷葛新」同名的雷葛新先生,暗中助力,導他走入時光之旅。」
        「經由精心的安排,由我本人扮演雷葛新先生在資訊商場購買的生物式百科全書『牛頓』,助他侵入核酸局,成功進入時空之旅。事實證明,我們的假設完全得到證實。時光之謎也因此解開,我們因而導出「網狀時間理論」。這一趟時空之旅我曾經跟隨雷葛新許久,從中得到的資料極為豐富,現在,我們幾可以斷言,日後,時光之旅將不再是「不可能之任務」。這個實驗曾經過聯邦的認可,因此,雷葛新先生不僅無過,反而有功。我懇請庭上將其當場釋放。」
 旁觀席此時議論紛紛。大法官取過艾傑克準備的文件,文件上有十三名聯邦主席的簽名,表示這個命名為「穿梭三千年」的計劃事先曾經得到過他們的首肯。
        整個案情急轉直下,如果大法官認定文件合法,認定雷葛新的行為經過刻意的主導安排,那麼雷葛新就很有可能自由走出戰鷹大廳。
        艾傑克充滿信心地拍拍雷葛新的肩頭,「我會帶你安然走出這裡的,我從哪裡帶你出來,我就帶你回去哪裡。」
        他極有自信地走回答辯席。雷葛新面無表情,此刻他的心早已不在這場時空大審之上。縱然牛頓的身分出現令人驚訝的答案,時光英雄之旅原來只是個白老鼠般的實驗,不過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即使是當堂改判無罪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差別。他的心中早已留在那個殘破的戰火時空,只被一個人的倩影佔滿。
        和他的態度同樣漠然的是主控長成貞銘,凝神細思,彷彿身邊一切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大法官們確認文件無誤,低聲討論了一會。另一位大法官頌紫鋼敲敲木槌。
 「交叉結辯。」他高聲道。「控方出席。」
 核酸局司法長成貞銘冷然站起。「庭上,請傳第一證人到場協助結辯。」大法官古德頜首認可。法庭上的機械法警叫出第一證人。
 證人到場的時候,雖然全場的旁聽群都大有來頭、見多識廣,還是有許多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因為來人的形貌實在太過詭異,不,與其說詭異,倒不如說是可怖。他的半邊臉五官完全變形,眼珠吊在眼眶外頭,頭蓋骨有幾處塌陷,兩隻手臂已經換成機械,一支腿裝上木製義腿,「奪奪奪」地敲打在地面,那聲音迴盪在整個大廳。
 核酸警隊「風」冷血隊長沒有像往常一樣隨微風出現。他筆直地走到證人席,挺胸縮腹地向成貞銘行一個漂亮的軍禮。
        「庭上,這位是核酸警隊的首席,冷血隊長。」成貞銘說道。「隊長一向是核酸警隊最優秀的領導人物。庭上一定注意到冷血隊長身上的重傷吧?冷血隊長的傷,全都是拜艾傑克局長提到的那位核酸局天才泰大鵬先生所賜。將泰大鵬繩之以法的就是大家眼前的冷血隊長,但是,冷血隊長並沒有像艾局長所說,全身而退。在那一役之中,我們陣亡了三名最優秀的核酸警察,而冷血隊長也身受大家現在親眼所見的重傷。」
 艾傑克這時候隱隱猜到了成貞銘的用意,可是卻萬萬料想不到核酸局居然如此趕盡殺絕。
 「反對!」艾傑克高喊。「反對在庭上提及不相干情節!」
 「反對無效。」古德冷冷說道。「控方可以繼續結辯。」
 「各位,」成貞銘說道。「冷血隊長是當今轉態生化人中能力最強的族類。我想請問隊長,以你的能力,作戰指數可以達到多少?」
 冷血傲然道。「我一人可以抵擋三千名的傳統部隊。如有必要,這三千名敵人我可以全數將其殲滅。」
 「根據2374年的戰鬥百科指出,」成貞銘將一份資訊投影在大廳的壁上。「轉態生化特警的能力在當世無人可以匹敵。而以這樣強勢的戰鬥能力,遇到吸收過核酸的泰大鵬仍然鍛羽而歸。我們計算過,泰大鵬偷取的核酸種類有546種,但是,庭上眼前這位雷葛新先生,卻擁有836種核酸知識…」
 「反對!」艾傑克怒道。「控方已經開始誤導兩個不相干的案例!」
 在大法官「砰砰」的木槌聲中,成貞銘仍自顧自的說下去。
 「庭上,三十年超人戰爭的殷鑒不遠,我們現在的平和世界中,又多了這樣一個當年的禍根…」
 「反對!」艾傑克簡直已經在怒吼了。「反…」
 「砰」的一聲,大法官古德的木槌重重敲下。「控方,請停止發表預設立場式的結辯。」
 
 成貞銘輕鬆地一聳肩。「抱歉,我剛才的言語的確有失公允,在此向全場道歉。」頓了頓,他環視四週。「我對第一證人的問話已經結束。」
        可是,他很清楚的知道,方纔的話,已經像毒藤一樣深深地植入了全場人士的心裡。而全場人士,當然也包括三位大法官在內。
 艾傑克在答辯席中氣得滿臉通紅。他本以為有聯邦主席的聯署一切就沒有問題,現在看來,他的確低估了核酸局堅守核酸禁用條例的決心。現在成貞銘已將整個案例轉成了社會可能浩劫再現的公共議題,一不小心,說不定連十三名主席的聯署也保不了雷葛新。
 「庭上,我請求傳我的第一證人,魯敬德博士。」他向庭上要求。身材健壯的老者魯敬德博士走上證人席。
 「魯博士,請向庭上簡述那一日你拜訪核酸局時發生的過程。」艾傑克說道。
 魯敬德博士的腦海中這時候又回憶當時的情景:三名核酸特警隊長無聲無息在人事組長辦公室出現,肆虐一番後又突地消失。老人不禁皺起眉頭。
 震耳欲聾的閃電、熊熊的凶猛烈火、冰冷的水花,人事組長以他為餌,讓雷葛新毫無防備,卻在最後一刻自己走出門去躲避,事後,只留下魯敬德一個人在狼藉的辦公室中溼淋淋的發抖。魯敬德將這一切轉化成語言,鉅細糜遺地向大法官們敘述。
 成貞銘的臉越來越陰沈,低聲向身旁的一名助手交待,那名助手點點頭,走了出去。
 「核酸局的副局長是星際聯邦政府的四級主管,」艾傑克高聲說道。「但是核酸局的特警為了達成逮捕的行動目的將魯博士玩弄在手掌心。我手邊還有核酸警隊搜捕被告雷葛新時的過程報告。」
 他手一揚,大廳的投射幕投射出一個巨大的鋼球球場,場面紛亂,球場表面一片狼藉。
        「這裡是雲夢市的鋼球季後決賽場地,」艾傑克指出畫面下欄的統計數字。「核酸警隊為了追捕被告,在爆滿的決賽場面製造可能失控的狀況,置市民的生死安危不顧。」
 「因此,除掉本案已有聯邦主席們背書的考量外。本席也考慮控告核酸警隊的逮捕程序嚴重失當,後續的逮捕動作應該視為無效。時光發展局並保留追訴核酸警隊權力過於擴張之權利!」
 
 艾傑克答辯完畢,向雷葛新點頭致意,昂然走回答辯席。他同樣也將議題導向公眾方面,但是,最重要的是給了核酸局一個訊息,如果成貞銘繼續趕盡殺絕,日後時光發展局也不會善罷甘休。
 艾傑克走過成貞銘席位時,成貞銘冷冷地說了幾句話,艾傑克沒有回頭,兩人有了短暫的沈默,之後,艾傑克舉步,走回答辯席。
 「艾傑克,」成貞銘說道。「以天神之名為證,不管你玩什麼把戲,我絕對不會讓被告再看到外面的陽光。」
 接下控方傳訊的是在逮捕過程中居功厥偉的核酸警隊「水」陽風隊長。
 「陽風隊長,」成貞銘說道。「請簡述你幾次逮捕雷葛新失敗的過程。」
 身材高大魁偉的陽風以一貫的洪亮嗓音簡述了幾次和雷葛新交手的過程。如何在核酸局人事辦公室中被他脫逃,如何在雲夢市的鋼球場藉下水道脫困,也提及了「巫術世界」一役中的雞蛋分子世界中的追捕,最後,雷葛新才在那個夕陽下的圍牆上束手就縛。
 「在你的看法中,」成貞銘問道。「雷葛新先生是不是一個能力極強的對手?」
 陽風點點頭。「是。」
 「同樣在你的看法中,他的能力與超人戰爭中的超人族類比起來如何?」
 「反對!」艾傑克大聲叫道。
 「反對無效。」大法官古德說道。「我也想知道這個答案。」
 陽風思索片刻,搖搖頭。
 「我對超人族類的能力沒有任何概念,只能說,就他目前已經發揮的能力來說,我絕不願與這樣的對手為敵。」
 「那麼…」成貞銘斜眼看了看艾傑克。「假設雷葛新先生在這個世界有任何不法意圖,會不會是個極難應付的敵手?」
 艾傑克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反對!」他漲紅了臉大聲說道。「控方正在預設未發生狀況,控…」
        「砰」的一聲巨響,古德法官敲下法槌說道。「證人有權不回答這個問題。」
 陽風沈吟良久,才低聲道。「我無法想像出這個狀況,無法回答。」
 控方主控官成貞銘的辯詞至此結束。陽風隊長也向他行一個漂亮的軍禮,正要離去的時候,突地被辯方的艾傑克叫住。
 「庭上,本席請求也請陽風隊長作證。」
 大法官古德點點頭。陽風一臉詫異之色,連成貞銘也不懂得艾傑克的用意。 陽風望向成貞銘,臉色陰森的核酸局總司法長做個眼色,點點頭。
 
 「陽風隊長,」艾傑克問道。「請問你,在你的看法中,雷葛新有罪嗎?」
 「有罪。」陽風毫不猶疑。
 「盜取核酸,萬劫不復?」
 「是的。」陽風肅然道。「以星戰英雄英名為證,盜取核酸,從重量刑!」
 「那麼…」艾傑克的眼神突然轉為凌厲。「雷葛新是個窮凶極惡的犯罪份子嗎?」
 陽風楞了一楞。
 「他是個核酸犯罪份子,有罪是無庸置疑的。」
 「那麼如果我問你,除了盜取核酸之外,他有沒有做過任何傷害人的事?」
 陽風又沈吟了良久,才低聲道。「沒有。」
 「所以,如果我說,除掉盜取核酸的行為外,雷葛新是個好人,對不對?」
 「反對!」成貞銘叫道。
 「反對有效。」古德說道。「證人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艾傑克重重一拍桌沿,大聲說道。「其實,你不只覺得他是個好人,而且是個心地極為善良的人,對不對?」
        不待陽風回答,他又流暢地說道。「你心裡明白,他在脫逃的時候,沒有和你們抵抗過。在「桃源」的時候,冷血不惜犧牲小孩生命要逮捕雷葛新,而他卻拼著被你們逮捕的危險救了那名小孩。在「巫術世界」中你遇到了意外,他本可以揚長而去,卻還是折返回來救你一命。你說,這樣的人格會是罪該萬死的犯人嗎?」
 「不是,」陽風大聲道。「以人格來說,他沒有問題,相反的,他是一個極善良的人…」
 就在此刻,成貞銘一聲暴喝。「陽風,你在胡說些什麼?」
 陽風對他的呼喝恍若未聞。「我在追捕他的過程中,也有很大的疑惑。而最後終於抓到他也不是我們的功勞,因為是他自願就縛的。」頓了頓,他又昂首大聲道。「可是,法令就是法令,在私德上,我敬佩他。但是在法令規章上,他仍然犯了法,必須受到制裁!」
 成貞銘憤怒地一捶桌子。艾傑克面露微笑,因為這一著險棋的目的已經達到。
 「庭上,」他高聲道。「在盜取核酸上,雷葛新有罪,但是請別忘了我們有聯邦主席的背書。而雷葛新的人格,剛剛相信已從陽風隊長口中得知真相。」
 也到了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他找陽風隊長作證的用意。
        三名大法官只簡潔地討論一下。為首的古德大法官反手戴上紅色的司法之鷹帽,看到那頂紅帽,艾傑克心中非常愉悅,因為,那通常就是無罪判決的暗示。
 「聯邦最高法庭宣判…」

 就在這一霎那,戰鷹大廳的大門「匡」一聲巨響打開,走進來的是一隊昂首闊步的紅衣軍人,帶頭的是最高法院的軍方總指揮官,他和一眾部隊步履雄壯地走進大廳,將一份文件交給古德大法官,再全隊帶隊離開。
 古德大法官打開文件,充滿皺紋的老臉微微變色。另兩名法官也湊過來,三人開始低聲討論。
 偌大的戰鷹大廳此時一片靜寂,只有法官們喃喃的語聲。
 接下來的動作,更是讓艾傑克的心沈到了谷底,因為古德法官已經將戴得妥當的紅色司法之鷹帽又摘了下來。
 果然,他並沒有將雷葛新判為無罪。
 「被起訴人雷葛新,雖然盜取核酸行為屬事先設定,本部分獲判無罪。然而雷葛新身上存留的核酸知識卻可能危害到當今世界。」他將木槌重重敲下,繼續說道。「因此基於核酸與該員記憶已緊緊結合,本席判定,被告雷葛新可以有兩種選擇:1 洗去在核酸局工作期間及穿梭時空過程全部記憶,回到市檔案局工作。2 放逐至其它時空世界,永遠不得回到本世界。」
 判決一出,全場嘩然。
 「本席請求司法仲裁,」艾傑克在喧鬧聲中大聲高喊。「判決明顯不公!被告行為事先經過許可,完全合法!」
 古德冷然看著眼前這紛亂的一切,不發一言。另外一名大法官頌紫鋼向艾傑克一招手,示意他到法官席來。艾傑克走過去,頌紫鋼將方纔紅衣軍送來的文件遞給他。
 那是一份最急件的傳真文件,上面同樣的有十三名聯邦主席的簽名。文件內容表示,基於整體環境的考量,雷葛新的核酸知識確有值得當局擔憂的潛在威脅,是以,聯邦提出兩點折衷辦法:洗腦,或是放逐。
 原來,無論怎樣的努力,最後還是被政治因素所犧牲。
 艾傑克楞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然後將那份聯邦主席們的傳真當場撕成粉碎。嘈雜的空間中因他的失控行為逐漸停息下來,每個人都靜靜地看他把文件慢慢撕成碎片,揚手拋在空中,散成滿天雪花。
 「方法是我提出的,保證實驗者沒事也是我保證的,」艾傑克沈聲說道。「要罰,來把我的命拿了再罰他!」
 
 在場的星際首長們面面相覷。連法院警隊也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間,有一個沈靜的聲音在大廳的正中央響起。
        「不要這樣,牛頓,」一直保持沈默的雷葛新這時露出開朗的微笑。「庭上,我自願選擇放逐。」
        按照廿四世紀的聯邦法令,如果被告自願接受判決,所有司法程序便告終結。連辯方也無權要求再審。
 於是,雷葛新在庭上當場選擇放逐,並且志願被放逐至西元1998年的戰火空間。
 時光局長艾傑克有太多的疑問想問雷葛新,只可惜他自己已經被法警先行帶走。臨走之前,雷葛新只向他點點頭,露出滿足的微笑。
        此後的歲月中,艾傑克始終不瞭解為什麼雷葛新會選擇被放逐。他沒有跟雷葛新去過「星塵」和「大鵬王朝」兩個時空,不曉得雷葛新和兩名女子發生過什麼樣的往事。最高法院判決終了後,艾傑克因為藐視法庭被判了一週的心理輔導。等他服完心理輔導役後,雷葛新已然在核酸警隊的力場催動之下,被放逐至另一個空間。終其一生,兩個人再也沒見過面。
 然而,在永遠離開廿四世紀之前,艾傑克聽說雷葛新曾經說過一句話,一句泰大鵬說過的話。
 「知識無罪,有罪的是人心。」
 多年後,有位也在場旁聽的年輕法官歐陽建康因這兩句話得到啟發,畢生致力於拯救因核酸被處刑的人們,成為另一個傳奇。不過,那自是後話不提。
 而公元廿四世紀的時光英雄穿梭三千年傳奇就在人間永遠流傳下去。

 風,吹過飽經戰火摧殘的城市,吹過乾涸的河川,也吹過等待的女人臉龐。
 在那一個傳說中的黃昏夕陽下,雷蘭撫著心愛的人冰冷的身軀,眼淚還沒被風吹乾。那個她心愛的男人就再次睜開了眼睛,彷彿只是睡了場午覺。
        雷葛新在核酸警隊的力場驅送之下,再次跨越時之風,睜開眼睛,就看見雷蘭滿臉的淚痕。
 「為什麼哭呢?」他伸手溫柔地擦去她的眼淚。「我不是說,一定會再回來嗎?」
 「轟」的一聲巨響,大鵬王朝的部隊已經集結完畢,以重武器將遊樂園的大門炸得粉碎。黑衣的軍士們開始向兩人所在之處挺進。
        只是,夕陽實在太美。雷葛新已經找到了所愛的人,此刻她就在自己的懷裡。
 大鵬軍踩著落日的餘暉,一步一步靠近雷葛新和雷蘭…
 只是,那已經不再重要了。

 

 

 

 蘇逸平   Flying V  寫作計劃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uyip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